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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2月24日的故事

再度睁眼已不见月光

1919年12月24日的故事

1919 薛爱文

初次来到范特霍夫的薛爱文还无法适应这座城市。明明是位于12月底的北半球天气却并不寒冷,即使如此街道上的行人看上去还是被冷风困扰着。是这里的人耐性不够吗;这里的天气已经比不久前生活的地区温和许多了。何况这些行人还裹着看起来不算薄的衣服。

头顶云的形状快速变化动着。不久前还可以看到形状分明的成片云朵排列整齐地移动,仅仅是运动一下眼球的时间内就会前进很远。既然眼球运动过,就会怀疑眼前所见是否只是视线更迭带来的错觉,不过仔细确认后就打消了这番疑虑。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高速从天空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与此同时太阳光也在被以不同角度遮挡,导致街道的亮度不规则地变化。这是片刻前的景象;而这时列队前进的云已经完全行进到了远处建筑的屋顶下方,紧追而来的是均匀覆盖天空的薄云。不像是要下雨的征兆。按照过去生活的经验,会产生降水的云层会显得更为厚实压抑。只不过是不远处大洋里的水滴一时兴起跳跃到了空中,等到比现在更加有力的风到来时就会被吹散。它们从教堂的塔尖穿过;是一座又瘦又高的灰白色的建筑。整体呈现出三角形的形状,即使没有夸张的塔尖看起来也足够锐利。但比起锐利好像又多出些什么;乍看起来会觉得锋利,可是很快又会觉得锋利的程度还不够,反而觉得沉闷了。奇怪的建筑。

街上的行人不多。战时范特霍夫这种紧靠前线的大城市恐怕很容易成为敌方袭击的目标,原先的市民大都已经逃散了吧。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自己偏偏在这种时候踏上范特霍夫的土地实属危险,意识到这一点的薛爱文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要去哪里呢。

在不明不白的状态下收到邀请函时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负责寄送信函的却是东浦有名的黑帮,从他们口中问出委托人的信息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落空了。拒绝的话语说出口之前后脑就传来了压迫感,等到醒来时才发现正像个流浪汉一样躺在范特霍夫的码头边。这么说来是过了多久呢;远洋轮船的航行时间至少也有月余,向难得的路人借了一份报纸才知道已经是12月24日。一想到这段时间都是谁让自己免于饿死,以及身上这套西装是被谁给换上的就觉得困惑,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身无分文,手中所持的只有颁发给外国人的临时身份证明和意义不明的邀请函。薛爱文看不到其他选择。

会议19:00开始,此刻的太阳已经呈现出落下的趋势。要抓紧了。

 

所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火车站不仅是铁路交通的中枢,同时往往也是城市中最繁华的部分的所在地。从这点常识来看,来到火车站也不是什么离谱的选择。如果能知道以这里为中转的下一站要去往哪里的话。

邀请函上地点一栏标注的名词的含义倒是弄懂了。不是什么正式的地名,一开始看去多少有些困惑,向路人求助后才知道是某座军用机场的别称。那么想必是在市郊吧;虽然能这样猜想,路过的一般市民对这种情报也缺乏认知,最后还是不清楚要向怎样的方向行进。说到底从收到邀请函开始的整个事态都让人一头雾水。好在薛爱文并不是非将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弄得一清二楚不可的人,这也使得他在异国的旅程显得稍微令人安心了一点。

这样看来绝对是赶不上会议开始了。且不说还完全不知道路线,就算被用地图告知应当怎样前往会议的地点,以目前身无分文的状态,要从市区走到位于远郊的机场,在深夜之前也是绝无可能。再次确认事实之后做出了非放弃不可的论断,这样反而更加悠闲了。

经过了先前只是见到远影的大教堂。从近处看墙壁上密集的石雕更加清晰了。明明是古代工匠精心打造的杰作,却仿佛是因为集中在一起的数量太多而反而无法留下任何印象。一开始还想仔细欣赏每一处雕塑,却发现每当视线稍有移动,新的雕塑就会立刻覆盖掉对前一秒观看的部分的短暂记忆。最后索性放弃了这种尝试。

接下来是一座仅有一层的宽大的白色建筑。玻璃已经很脏了,看来是很久没有人打理。就连前方的空地也散落着路过的落魄之人留下的痕迹。所谓的战争时期就是这种状态吗。

河流。太阳光正在消散于灰白色的建筑物之中,因为方位的关系河面上也见不到一点落日的亮光。没有什么特点的河流,只是在冬天没有结冰这一点值得赞美。河边的草坪大体上保持着绿色,但即使从远处看也能发现无规则地布满草地的斑纹。是被踩踏的痕迹吗。

一座相对小的教堂,同样带着无从分辨的石雕。从建筑的侧面穿过时两侧的是墓地吧。逝者的居所并不比在世之人的寒酸。

再穿过一些街区,直行的道路就被一座宽大到将视野整个充满的高大切断。用浅黄色和褐色的不规则砖石堆砌而成的弧形建筑,正面则是用四根大理石柱示人。上半部分也不再是在其他街区见惯的三角形的屋顶,而是标准的水平房顶,不免产生一种古板的感觉。仍然没有什么行人,除去建筑物本身外就只剩下立在石柱旁的一棵圣诞树。这才想起这一天是圣诞节;毕竟已经太久没有与外界接触过了,不知所措状态下即使被告知了日期,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它所对应的是怎样的日子。当然薛爱文对圣诞节不敏感还有另一重原因;圣诞节终究是欧洲和合众国人的节日。在薛爱文至今的人生里,至今为止还没有亲眼见到过其他人庆祝圣诞节。

所谓的圣诞树原来是这种样子吗。蒙尘的叶片,伸出手去触摸的话手指也会染上尘土。这下也就无从判断是这里的人对圣诞节不珍重,还是珍重过头到即使在战况最危险的时期也不忘摆出圣诞树了。

向着建筑的内部走去。明明这座城市各处给人的感觉都相当陈旧,建筑前方的门牌看起来却是崭新的。大致是范特霍夫中央火车站的意思;薛爱文对这里的语言只是稍有了解。而且在这种战乱地区,每座城市的官方语言也会随着占领者的变更而换来换去,不禁开始同情要随着政策变化而被迫使用不同语言的当地居民;不过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吧。

售票处是一排被隔在玻璃后的窗口,那里的人意外地多。一般来讲这种情况下排队会更有效率,可是显然有几个人无意遵守公共秩序,正想各种办法比其他人更快地来到售票员处,并因此与前面的人起了冲突。奇怪的是其他人对这种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完全无视了推搡中的人,只是在原地读着报纸。趁着他们推搡制造出的间隙,紧随其后的小个子男性钻了过去,反而比正争抢着购票优先级的人都更快买到了车票。当然薛爱文并没有乘坐火车的打算。既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即使临时起意也没有能支付票款的手段。再向前走去就进入了候车大厅。显然这种等级的大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为数不少,薛爱文没有注意走进的候车厅的序号,只是挑选了较近的一个。厅内人不少,好在还有座。座椅是长条形的木制品,整排的人的座椅都连在一起。将体重承载上去的同时木头松动并发出了尖锐的吱吱声,使得薛爱文开始怀疑如果将椅子坐塌是否会让一整排人都摔到地上。为此还特意用手检查了身下木板的情况,好在只是固定得不很牢固,并没有会被压断的迹象。这种陈年木质设施在薛爱文的祖国也多有见到,没有想到跨越大洋后还是总与它们为伴。

将后辈靠在椅背上望向天花板。天花板的内部终于没有了夸张的雕刻,却有许多像是被人为破坏的痕迹。似乎原本的天花板的位置固定着什么一样。初来范特霍夫的外国人当然无从了解其中的缘由。

好像有人在说话。

薛爱文没有立刻做出反应,直到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才意识到是在对着自己说。明明听说这里的人会把与陌生人随意的肢体接触当做冒犯的。

「喂,你是外国人吗。」

一瞬间感觉到坐在周围无所事事的候车者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战争年代「外国人」可能是属于可疑之人之列?总觉得就连在一旁巡逻的宪兵也看向了这边。

「我有身份证明。」薛爱文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身份证明已经皱缩到了一起。看起来比较寒酸,但还是拿了出来。

做出问话的人并不像是想要检查身份证明的样子。摆了摆手就重新看向了报纸。

薛爱文感到了疑惑,收起身份证明的同时也稍微观察了问话者。薛爱文是很难根据长相分清欧洲人各自来自什么国家,不过也总觉得他和在街道上多见的人不太一样。很难说出有什么差别,却又觉得也许问话人对于范特霍夫来说应该也属于外国人的范畴才对。是穿着打扮的原因吗;因为他的衣服也显得又脏又破所以会无意识地将他与「本地人」的概念区分开吗。明明一旁许多看起来更像是本地人的候车者们的穿着也没有多光鲜。毕竟是战争年代。

从侧面瞟到一眼他手中的报纸。头条新闻是「哈布斯堡家坚守23号半岛仍有可能」,所有市民都知道这不过是23号半岛接近失守时的修辞。哈布斯堡家和欧洲国际的战争还在持续,看不到头,但如果要薛爱文预测的话哈布斯堡家已经劣势尽显。

「你叫什么名字?」

快要忘记不久前的对话时,旁边的人又发来了问句。这里的人是习惯将完整的对话拆分成用数分钟时间分隔的小段落的吗。

「薛爱文。薛——爱——文」

薛爱文特地放慢了语调,可显然听者还是没能准确听清楚。

「夏…埃尔文?」

「是薛爱文。我是东方人。」

「施罗…?」

「是薛。姓氏是薛,名字是爱文。」

「真难念。那么,你要去哪?」

薛爱文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因此没有回答。

「你住在哪里?我是说晚上,有很多人就在这车站里过夜。」

这次绝对算得上冒犯吧。薛爱文想组织语言来回击,却意识到自己的当地语言还没有流利到这种程度,只好以万能的微笑表情应对。

「对面的两个人口音好奇怪。」似乎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声音。候车大厅里人数众多,却少有互相搭话的。充斥在空间中的响声主要是蒸汽机运转的声音,以及行李箱被拖动时的声响,偶尔再加上一些人焦躁地拍动或踢着身边的设施的声音。混杂在其中的人声相对而言容易听到,也使得薛爱文即使对语言还不熟悉也能清晰辨认出旁人的议论声。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名看起来在各种意义上相当厚实的中年妇女正在教训她的女儿不要对其他人擅加议论。明明薛爱文是议论对象,那边的妇女却完全没有看他一眼。

这时在沉闷的轰鸣声中又增加了一种声音。是火车站职员的广播。

「海森堡到麦克斯韦的列车到站。重复一遍,海森堡来的列车到站了。」

对面的母女站起了身。身旁传来报纸被合上的声音,紧接着不礼貌的搭话者也站起来,向着进站口走去。与此同时下车的人也从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小门挤进来,用于控制门的开合的设施被挤得晃来晃去,不断发出咣当声。候车厅一时间变得相当燥热,一直以来有些无所事事的宪兵终于有了发挥作用的机会而走去,却在走近之前就因为下车人群已经全部进站而停了下来。薛爱文不知道其他车站是否是相同的构造,不过开始设想如果下车的人流能通过其他通道移动而不必进入候车大厅是否会更有秩序一些。

这时又听到有什么人大声喊着。是先前那个讨厌的搭话者;似乎在上车前遇到了些麻烦,现在还滞留在列车门口。这时的他正回过头来面向候车厅的方向,夸张地挥着手。

「肖阿冯——祝你好运——」

是薛爱文啊。被大声喊出错误的名字的人没有再去看他的动向,只是轻声叹息着。希望他最后能顺利上车。

下车的人群最前方已经移动到了候车厅的门口。注视着他们才发现门口摆放着一架钢琴。最前方是一个中年男子,手中牵着的大狗似乎对钢琴很感兴趣,站起身来用下巴敲击着琴键。这份对钢琴的好奇心过于强烈,以至于狗的主人在试图让狗继续向前走的过程中费了很大力气,差一点摔在地上,又被身后想要先一步挤出门去的人撞到,反而重新获得了平衡。人潮中也有一些没有跟着出去的,不过只有两三人,分散地坐下了。总体上经过这番变动候车室变得空旷了起来。

薛爱文对钢琴产生了兴趣。小时在学校里上过几节钢琴课,基础的曲调会弹一些,但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等到人群走散后就走了过去。随着火车开远,轰鸣声也小了一些。薛爱文稍稍平静呼吸后试着碰触按键。

好硬。

是钢琴也有不同种类吗,总觉得这架钢琴按键所需的力度比记忆中要大不少。克服最初的问题后又发现掌握的半吊子的技法远不能连成完整的演奏,自信心严重受挫后还是回到了木质的长椅上。

有人走了过来,在身边就坐。

薛爱文回想起先前的搭话者,对身旁新就坐的男子产生了某种厌恶的情绪。明明这附近还有许多空座的。

「你是东方人吧。」

出现了,首先是关于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的问题。

「我有身份证明。」

薛爱文再次将身份证明取出给搭话者看。与上次不同,这次后者似乎对他手中的纸片很感兴趣。这样的话也许他就不会就姓名的问题问很多了。

「薛爱文,吗。果然是东方式的名字。」

结果下一个话题仍然是姓名。

「你要去哪?」

上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没有回答,这个时候薛爱文突然觉得想要说点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地随口说一个地名,其本人也没有头绪。

「去伦敦。」

「要到对岸去啊。过隧道可不容易,特别是你这样的外国人。把身份证明拿好,会有用的。」

薛爱文不知道他口中的隧道指的是什么;原本也是无心之言,即使不理解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是从合众国来的。先去海森堡把帮朋友照看的孩子送回家去,然后赶火车跑到这里来了。真是够呛啊,在战争年代穿越国界线这种事。好在有停火协定,至少从海森堡到这里的列车可以运行。」

「停火协定?」薛爱文就关键词进行了提问。

「战争要结束了。合众国今天在拉格朗日登陆,士兵马上就可以回家过圣诞节假期了。合众国选在这一天加入战争是为了证明诚意吧;向哈布斯堡家和维尔纳的人。总之哈布斯堡已经赢了。」

薛爱文没有听懂。火车站遇到的谜之大叔口中所说的合众国的动向,距离薛爱文对时事的认知太过遥远了。

「顺带一提,你是…」

对身边的人产生了好奇。穿着毛衣和条纹西服,和其他人一样挤火车的男子为何会知道这些信息呢。说出疑问的同时薛爱文的手中被塞了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站起身来望向墙壁上的挂钟,说出一句「我赶时间,就先走了」后就向着出口走去。

等到他走远后,薛爱文重新将身体放倒在椅子上。四周都没有什么人,有足够的空间供他躺平身体。天花板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将手中的名片举起,小小的卡片上只有一行文字,除了姓名外没有任何信息,倒是和「名片」的说法意外地相符。是叫E·费米吗,刚刚的男子。

候车大厅里响起报时的钟声。18:00。

无所谓了。

窗外的天空早已是一片黑暗。薛爱文闭上眼睛,想要清空意识。这一次相当顺利,很快就觉得整个人漂浮在空中一般,难得地放松。

「所谓生命,正是被以负的流速封存的一小片时空。」

薛爱文重新想起了自己一篇论文中的结论。这也是他唯一一篇论文;在他那个国家,生物学家想做出不俗的成就并不容易。薛爱文也只是无数无名小辈之一。

漂浮状态因为想到了文字的片语而中断。薛爱文不得不睁开眼睛,重新适应那些不同于太阳的光线。总觉得这样会让眼睛受伤。与此同时大体上陷入平静的候车大厅中再次出现了一些声音。

与先前所有的声音都截然不同。尖锐,压迫感,使人难以保持理智。薛爱文此前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但大致也猜出了其含义。

防空警报。

那个叫费米的家伙不是刚刚才说了停火协议的事吗。可恶。

这样想着,薛爱文却没有采取相应的动作,仍然躺在原地,就连脖子也没有转动一下。

传来了一些人的脚步声。数量不多却相当有力,是宪兵的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在催促滞留在车站内的旅客赶快离开。

呼喊的声音很快就散去了,看来是其他几排的椅子挡住了自己和宪兵之间的空间。薛爱文做出判断后仍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看着天花板,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紧接着地面开始倾斜。墙壁,窗户,天花板,挂钟,以相同的态势随着地面旋转。薛爱文感到身体的重量似乎变轻了一些,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1919年12月24日,范特霍夫旧火车站二层在空袭中坠落。

 

再度睁眼已不见月光

当从往返于机场和市区的班车中走下时,我感受到了落在手臂上的细小的雨滴。那是与家乡的雨不同的水汽;在圣路易斯那种建立在热带海边的山脉上的城市,向来是不会有这种如同雾气一般的细雨的。没有云朵时就会被太阳光击中,云层聚集起来时就会被连成线的雨水击中,那座城市的居民在自然界面前总是赤身裸体的。热空气从被炙烤的地面上升起的声音和雨水在更多雨水汇集的地面上被摔得粉碎的声音,那里的人们的听觉每一天都会被这两者之一充满。所以当既听不到晴天的声音也听不到雨天的声音时我一时间陷入了迷茫。我知道那不过是无谓的惊恐,这里不存在任何值得我去担心的事物,可是当习惯于听到的事物被从耳边剥离时,仍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不适感环绕着自己。我从手提箱中取出雨伞,是一把出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奇怪的黑色塑料伞。就在五十年前世界上还不存在名为塑料的东西,而现在任何人都会感激于它所带来的恩惠。我将不透明的塑料伞打开,头顶原本也不透亮的天空被完全遮蔽了,所能看到的只剩下了对面由灰色的方形砖石堆砌而成的砖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然后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就好像要将圆盘形的时间碾成长条状一样。我向着站台深处走去;将自己运送过来的班车已经不在身后,也就是整个场地变得空旷了起来。我没有回头去确认但根据常识知道应是如此。我从灰色墙壁上的圆拱形开口中穿过,像是流浪汉从桥洞下方穿过。天花板为我阻挡了全部的雨水,我却不愿将伞收起来。无规则地停放着的汽车中有人走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汽车和身着黑衣的男人。我从他们中穿过,没有理会他们的问话。我的口袋中塞满了名片,无一例外地都只印着自己的名字而没有其他信息。我一路走着,口袋里装不下的名片便一路掉在地上。不会有人将它们捡起;它们只会被从外侧的地板上渗进来的雨水打湿,然后被什么人用扫把聚拢起来埋进土里。等到口袋里的名片尽数散落,我也来到了建筑另一侧的出口,在家乡未曾见过的温柔而寒冷的空气再次将自己包裹起来。我转过身去向着几秒前被我无视的有着黑色的汽车的黑衣男子招手,然后坐进了他们之一的汽车里。

我没有在意出租车司机是如何计算价格的,因为金钱对我来说不过是最末流的东西。我没有向他透露确切的目的地,只是让他带着自己沿着街道不停向前行驶,在我一时兴起时左转或右转,再在见到河流时调头。我所接受过的训练使得我能从这种行驶路线中得到某种意义;就像是生活在丛林的部落首领能在棕榈树生长的山谷下得到某种意义一样。我路过了许多极为相似的建筑,都有着灰色的外墙和红色的梯形房顶。我路过了教堂,大块的草地。我从像山谷一样挤压着自己的高大的房屋之间穿过,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我从有天鹅行走着的绿化带前穿过,天鹅没有向我看去一眼。我在范特霍夫的心脏地带来回穿行,这座千年古城的心脏正在跳动得越来越缓慢,并且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灰色的化石,就像路边建筑的墙壁一样。车玻璃的外侧与空气中的水雾碰撞,看起来和冬天玻璃上的哈气没有区别。我渐渐看不清侧面,便叫司机停止了这漫无目的的游荡,开到最近的旅店去。我在那里下车,将司机手写的票据丢在灰色的水洼里,提着手提箱走了进去。大厅里只有一位职员,坐在前台一副要睡着的样子。这冷清的感觉与室内的装潢极不相称,使我更加确信这座城市的生命已走到了末路。我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了又一张名片,将只印有自己姓名的那一面翻过来便是银行支票的模板。我从职员那里要来了钢笔,似乎是从战争年代就已经开始生产的款式。职员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在名片的背面写上数额和签名,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做的人一样。接着我被领到分配给我的房间,将手提箱里的物品一件件摆放在床上。其中有一把手枪,为了让人分不清款式而特地改造过;一台小型录音机,不需要电源也能运作;一架不需要相纸的照相机,以及更多成堆的名片。我将名片在床上一一铺开,虽然彼此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我却能分清楚它们每一张的顺序。在名片堆的第一张的绝不应该出现在第二张的位置,我认真地重新检查了一遍,放心后才重新把它们堆叠起来放回箱子里。接下来是把手枪的弹夹拆下再重新装上,唯独照相机和录音机我没有对它们做任何事。将这些内容物重新在箱子里摆放好后,我将箱子上了锁,将大衣挂在墙边,只带着雨伞出了门。我很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这次没有叫车,而是打着雨伞步行前往。在房间里时已经心算了出来自己与目的地的距离只不过是一分钟左右的步程,我即使再厌恶走路,也只得承认打车过去不过是白费金钱。我虽不觉得财富有多么重要,却也不愿过多浪费。从旅店的旋转玻璃门出发后转过两个街角,沿着暴露于眼前的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走下去,推开了两扇铁质的栅栏门。这些门都锈蚀得不成样子,只需一碰就有铁锈像雪崩一样掉落满手,其间蕴含的数十年未曾见过阳光的水分也跟着流下来。我用一张名片大致擦去了手上的脏污,自然是擦不尽的。这张名片照样被我随手扔掉,尽管我知道这样只会带来灾厄。这里是被诅咒的空间;在其间留下姓名的人总会遭遇不幸,我是深知这一点才前来的。我又舍弃了四张左右的名片而进入到了这里的最深处。我从袖间取出一只手电筒,使得纯黑的空间变成了黑色与白色互相融合的景象。地面上的积水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了光,却毫不留情地将它们全部反射了回去。鞋子被弄湿让我有些不快,只想快点将工作做完。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取出遗落在这里的重要之物。外形是一个箱子,体积并不比我的手提箱小,这是我所知的仅有的信息。多年前我的同乡人将这箱子遗失在这里后就音讯全无,而我此行就是为了完成他的遗志。

这片空间能藏匿物品的可能性十分有限。墙壁虽然破败,似乎也保留了作为建筑结构最基本的样貌,并没有过分坍塌。地面上有废弃的钢铁和木头,似乎是在强烈的冲击中丧失了原本的形状,可它们之间的空隙也过于狭小,没有能容纳手提箱大小的物品的可能性。我在手电筒的指引下环顾了整个房间,传闻中的手提箱看来是并不存在的。

我从水洼最深的入口地带向上走,地板上除了积水外还充满淤泥和苔藓,有些打滑。普通的木质手提箱在这种环境下必然也早就腐朽了,很可能也已经溶于了这黑泥一般的水中。我沿着倾斜的地面攀爬,力图寻找能否定这一结论的痕迹,终究也没有找到。这是能将一切全都消化掉的东西;地球上的生物自水中来,也将在水中消逝,连同他们所创造的一切东西。脚下的黑泥就是地球本身,是我的母亲和我的故乡,而我正站立在它的上方,不曾想过要沉陷下去。我的鞋子和裤脚纵使被她所吞没,也不会像久远的箱子那样被溶解其中;由时间本身所分泌的消化液至少对当前的我来说是无效的。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又向脚下扔出了两三张名片。它们浮在黑泥上,将写有名字的那面完整地露了出来,也没有要下沉的迹象。我将脚从黑泥中拔出,踩向了不屈的名片,以它们作为踏板而重新回到了没有那么潮湿的地方。

这片空间没有其他的出口。手电筒光亮的尽头处似乎有着连同其他房间的可能,却被废金属的残骸堵住了。我没有能将它们拆除的工具,便从入口处折了回去。从地下空间中出来后天色的昏暗程度比先前更甚,快要与地下相仿;我用没有被铁锈沾染的那只手取出怀表,已经到了傍晚时分。雨仍然没有停下,即使是在地面上,脚下也尽是被连续的雨水冲泡而变得泥泞的道路,让我想起不久前缠绕着自己的黑泥。一想起脚下的土地与地下的洞穴中的黑泥是连通的,就更觉得不舒服。不管怎样手上的铁锈和鞋子上的黑泥都需要处理,我不想在回到住处时被人撞见满身脏污的样子。就在这时注意到了不远处有一座露天喷泉;像蘑菇一样立在草坪上的石质设施,细小的铁质水管从中间穿出,水流从中有气无力地溢出来。不知道这水流能多大程度地洗去鞋子上的污泥,不过值得一试。我可以轻易地想象试图用半人高的露天喷泉洗鞋子和裤脚时的自己在外人看来是怎样夸张的姿势——自然是在确保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这样做的;我接受的训练使得自己可以轻易嗅出人的气息。等到一切完毕后,我重新向着大路的方向走去。首先是吃一顿晚餐;酒店里想必也会有不错的餐点,而我则偏好到城里最著名的大饭店去。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只要跟司机说要去最贵的饭店就够了。无论花掉多少金额,只要在名片背后写上相应的数字并签上名字,便不会有任何问题。一路上我没有和司机说更多的话;街边路灯亮起的灯光也无法冲破水汽,不像圣路易斯的太阳光能在一瞬间将云层蒸发掉。傍晚的道路车辆多了起来,也都无一例外是黑色的纸箱一样外观的汽车,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开始量产。它们的车灯发出的白光与路灯一样在离开灯泡的一瞬间就被雾气阻隔了。我再次路过了灰白色的建筑的山谷,这时两侧众多的窗都已经亮起,窗下的花丛在缺乏色彩的光线和仿佛吞没一切的水汽下显现出的只是黑色。我看到了月亮的影子,与挡住光线而形成的影子不同,是光线本身落在云层上而形成的影子;如果我向上举起手电筒,也会在云层上形成相同的影子。我看到了教堂的尖顶,它的下方被若干灯条环绕,发出的光并不比月光更亮。我从它们中穿过,从保持着恒定的间距行驶的众多黑色汽车之间穿过,从打着雨伞的黑衣路人之间穿过,在失灵的信号灯前穿过道路。我整理了自己的衣装,用双手调整牛仔帽两侧的角度,这帽子同样是黑色的。等到通过车内镜看到自己的牛仔帽终于左右平衡时,我便让司机停车了。距离预定的目的地还有不少距离,我无视了正感到困惑的司机,拉开车门后就再次将鞋子踩进了路边的水洼中。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刻意将日程打乱而在城市中随机寻觅落脚地会为我带来启示,我接受过的训练使我深信这一点。接下来我径直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酒吧中;与下车地点只有几步之遥。在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之前,我也向他送上了一张名片。与所有人一样他也吃惊地看着的举动,而我早已习惯了。

我点了一小份四角形的披萨。菜单上原本是没有四角形的披萨的,我便特意嘱咐要做成四角形,因为我向来只吃四角形的食物。至于饮料,我要他把咖啡,朗姆酒和洋葱汁混合在一起,各自是三分之一杯,再加上一汤匙的白胡椒粉,要像咖啡拉花一样漂浮在表面。这些都是需要耐心等待的食物;我于是坐在靠窗的圆桌边,观察着在店里进出的人。一个穿着一身过分肥大的满是污渍的衬衫的中年男子要了一杯啤酒,通过店内的电视机看着球赛转播。较远处有一对母子用刀叉精细地处理着烤猪肉,20岁的禁酒令只是限制了年轻人的酒精消费,而在酒吧里举行家庭聚餐仍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我用手指摩擦着身前四角形桌布的一角,将它卷来卷去,再重新舒展到原来的样子,似乎这种行为会给我带来安心感。吧台处的调酒师找来了咖啡,洋葱汁和胡椒粉,正在用量具将它们混合。咖啡色的灯光像胡椒粉一样旋转着飘落,只是缺少辛辣的气息。在这毫无醇香可言的咖啡似的空气中浸泡了一整天的自己变得困倦了起来,虽然知道还不是时候。

我将叠起的雨伞留在桌上,起身向着调酒师走去。他正在完成我所嘱咐的流程中的最后一步,也就是用白胡椒粉代替牛奶沫在被辛辣的食材稀释过的咖啡上拉花。毫无疑问他是第一次这样做,正如我也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一样。我看到盛满了胡椒粉的汤匙在他的手中抖动,一半是为了让胡椒粉落在正确的位置,一半是出于初次尝试的紧张。我没有理由让不相识的人感受到压力;因此我走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腕。白胡椒一瞬间全部落了下去,在杯里覆盖出一层薄膜,在杯子的边缘堆成极度狭窄的环形山脉,又在桌子上印出杯子的形状。我用尽可能简短的话语让调酒师明白这样就好,然后将酒杯取走,放在鼻尖吮吸着白胡椒和洋葱汁的气味。这是能让我想起家乡夏天的晴天的东西;我曾在自家的院落里闻到过白胡椒烤焦的气息。与之相反,咖啡和甜酒则是能让我想起家乡夏天的雨天的东西。我只是用鼻子吸吮着漂浮在杯子上方的气体,努力分辨其中晴天和雨天的味道,直到回到位子上坐下都没有让它们接触舌头一回。美好的东西只要能嗅闻到就足够满足了;我是断然不会让它们被自己的唾液玷污的。接下来四角形的披萨也被端了上来。我不急着吃;抚摸着木质托盘的棱角,就像不久前抚摸着桌布的角落一样。新鲜制作的披萨的热量无法传导过来,却会将周围的空气加热,手指仍然能略微感受到。我沿着木质托盘的纹路去抚摸,又穿过这些纹路去抚摸,用心感受着与周围不同的有着较深褐色的部分所带来的是何种不同的触感。或是说,我在消磨时间。为了不让自己睡去而设法为感官带来哪怕是再微小的刺激;这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生活方式。与此同时我还在默数着时间;到这一刻距离披萨完成已经过去了一分五十四秒,窗外大概有七辆车路过,其中有两辆和其他是不同的方向。服务员从身边经过了一次,电视里的球赛仍然无人进球,而观看着它的男人手中的酒已经只剩下大约十三毫升。我在无意识间精密地度量着一切,就像度量着自己从离开圣路易斯以来一共用去了一百五十二张名片并在上面共计签署了一千三百八十一美元一样。这样想的同时时间又过去了四秒,那边的中年男人终于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点啤酒并放弃了毫无进展的球赛。他与自己的距离约为十二米并且在一点点缩短,最后停在了我前方一点二米处的位置。

我同意了他一起喝一杯的邀请。我不是那种愿意使得不认识的人难堪的类型,况且我有的是时间。他又叫了一杯啤酒,是范特霍夫特产的冒着气泡的棕色的酒。与此同时我已经预想到了他接下来会说的话,因此也得以用早就准备好的话语从容应答。

也就是。我的名字叫A·塞巴斯蒂安,是从欧洲联邦来到范特霍夫的观光客。虽然城中有很多好地方可去,作为旅途的第一天我更愿意在酒店休整。虽是第一次来,有地图辅助足以认清道路,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帮助。裤脚上残存的污泥是下雨的结果,而至于曾经进入过某处被废弃的地下建筑的事。

什么嘛。我可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我一边笑着一边吃了一口披萨。我本质上是一个缺乏表情的人,有意露出笑容大约消耗了我60卡路里的能量,不从食物中补足是不行的。

从眼前的男人的表情中读不出是否相信了我的话语。他似乎也觉得继续闲聊下去不太有必要,将第二杯啤酒喝完后就站起了身,准备离去。

对了,我也送给你一张名片吧。

我在他离开之前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张名片。正面只写着A·塞巴斯蒂安的名字,背面则是银行支票的模板。这是我身份的证明,同时也等同于我的全部财产。至今为止我用它支付过无数消费,对所有质疑它的效力的人都用合适的方法利落地打消了他们的疑问。如今,我像对过去无数人那样,向着眼前看起来像被稀释过的咖啡那样浑浊而苦涩的中年人递去了名片。确认他收下之后,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头的后侧,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如同预料。在这一刻感到的放松感也好,食物在舌头上残留的香气也好,以及胸口右侧与某种小小的东西挤压的感觉也好。

我明白这是那中年男子所发出的第二封邀请;对这般好客的主人,我选择以相同的礼遇对待。只需手指在袖口间稍一摸索,身侧的压迫感就消失了。在更进一步的动静传来之前,我及时睁开了眼睛,起身用肩膀将已经失去意识的男人的体重接住,向着周围的人发出了善意的提醒。被吓了一跳的店员跑过来将他接过;在释放了肩膀上的重量后,我背对着因有顾客突发心脏病而乱成一锅粥的店铺,重新走进了完全黑下来的城市中。

 

对于接下来的行动我不愿多想,因为这不过是最平凡的日常活动而已。在触碰到那名袭击者的同时也就判明了他的所属;维尔纳,在国家力量下作为哈布斯堡家的牙齿而行动的秘密组织,同时也是以那片地下废墟为中心编织的陷阱的主人。除此之外在这座城市中活动的敌对组织还有两个,其一是欧洲联邦的同道者,其二是那个行动和名字一样神秘的名义上的国际救援组织,但我确信在那酒吧里向我发出信号的只可能是维尔纳。等我回到酒店时,大厅里照样只有唯一的职员正打着哈欠。覆盖着大厅的深红色地毯上编织着金丝雀和盾形纹章,墙壁的高处一座铜制的马车雕像从墙壁伸出,从外界而来的水汽仿佛正是从牵引着它的铜马夸张地扩张着的鼻孔中喷出,被那从飞奔的状态中被一瞬间冻结而成的马蹄任意踩踏。原本是静止的空气被踩得粉碎,从半空中坠落下去,再碰撞到地面上,构成了不远处室内喷泉的水流声。这声音与水面彼此融合,从水中飞溅到地上,沿着地面流动,被地毯所吸收再沿着纤维的缝隙扩张而将我包围。它们在这被任意践踏的空气涌动着的地面的中心再度汇聚,膨出,生长出钢铁制的枝叶;那是玫瑰的藤蔓,在大厅的中央无规则地生长,正是在那马蹄所投下的影子的位置。在玫瑰丛的后方是一架三角钢琴;无人弹奏,也不知是否还会鸣响。钢琴倾斜着向上延伸的顶盖将上方的空气有利地刺穿,使得整个大厅的光线都沿着它倾斜着滑落。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初次进入这里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般令人震撼的陈设。我的胸膛仿佛也被那钢琴的顶盖穿透了;没有被不久前的子弹穿透,却被这毫无危险性的东西穿透了。我从钢琴顶盖那延伸到半空中去的阴影下走过,头顶的灯光像是手术室的无影灯。我走进电梯里,电梯透明的门无法阻断那令人眩晕的灯光,直到升到第二层后我才将它踩在脚下。我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那奇妙的光线,水声和空气从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也不像是应该存在的东西,于是当我闭上眼睛后变迅速变得虚无了。待回到房间,我将当日所着衣帽换下,再次将行李箱打开想要确认名片的顺序,却总也不在状态。最后和散落满床的名片一起躺在床上,将经过改造的老式手枪抓在右手,对着天花板那与大厅并无不同的灯光喘息着。一旦闭上眼睛,灯光的残影就会在视网膜上旋转得不成样子,睁眼后又与光的本体混在一起,乃至究竟哪边才是那灯光的本貌的问题已经搞不清楚了。我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非是从这所被监视的宫殿中离开,在新的落脚地重新调查与它有关的一切;可是在所要做的事情变得明确的同时,心中的不安感却在隐约弥漫,似乎数分钟前见到的马蹄在将其下方的空气踩碎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什么东西踩碎了一样。

我没有再去计数时间的流逝。或许是五到十分钟,又或许是两个小时,等终于从那无影灯的梦中醒来后,我重新站起身,将应在手提箱里的东西重新复位后,换上备用的衣服离去了。我把手提箱留在了床上,是因为确信它会在这里发挥应有的作用;我再次进入了电梯,这次是重新踏入那无影灯的梦境的方向。此刻前台的职员也已不见踪影;我再次看到了仿佛要将整座建筑踩碎的马车的雕像,再次听到了马车的轰鸣声从室内喷泉处流出来。我向着玫瑰丛中的钢琴致意,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向它致意。我摘下帽子向着它挥动, 愿有一天有人能将你奏响,愿有一天有人能将包围着你的玫瑰丛踩在脚下。我来到了喷泉边,坐在了它圆形的边缘上。那是经过抛光的白色大理石所制成的产物,是只会在大工厂出现的无聊的量产品。我将帽子浸在水中,用它舀取那不知在这里循环流动了多少年的水,再向着马车的方向泼去。愿你也能感受到这雨的恩惠;自这建筑落成之日起你便与雨无缘了。我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没有任何启示降临,只是在空耗时间,可不得不承认我正乐在其中。

随后,在这迷乱的梦境中,钢琴声响起了。

我依旧没有计算时间。从见到无影灯和马车开始,我的步调就被完全打乱了。凭借钢琴的节奏,我重新找回了一点对时间的感觉。距离音乐响起过去了十一秒,我仍坐在喷泉上睁开眼睛,发现大厅的灯光已经熄灭。钢琴的正上方是从墙壁伸出的马车雕像的马蹄,是被酒店的各房间环绕的环形天井的正中,是建筑最上层的透明的天花板,是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满月的影子。大厅中只剩下月光,在我身后的水流上被冲碎,和钢琴声一样溢得到处都是。琴弦振动的声音随着喷泉飞溅,在金属制的玫瑰叶之间飞溅,在拉着车子的铜马的鬃毛间穿梭,在它的脚下穿梭,像玻璃一样被清脆地踏碎,其碎片在大厅里来回弹跳。玫瑰的枝叶挡住了演奏者的身影,我从喷泉边站起身,不出声音地向没有被玫瑰丛遮挡的角度走去。我看到了柔顺的长发的影子,看到了小小的肩膀的影子,想要看清演奏者的面容,却不是被那些被铁丝编织起来的铁片遮挡,就是被在空中升起的雾气遮挡。自己已经被这雾气伴随了一整天,而从未觉得它如此可恶过。我站在那里,等待着钢琴声停止。我终究没有再去计数节拍的数量,因为知道至少在这一刻已经不需要做这种事了。从上方飘落的月光渐强又渐弱,大概是等到月亮的影子运行到了透明的屋顶之外时,钢琴的声音才逐渐停下。我没有再走动;在此期间我一直站在那里,收听这场只有一名听众的演奏会。我再次挥动帽子致意,站起的身影没有做出回应。在站起的同时,她的影子也与玫瑰丛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我想要走到钢琴边去确认她是从何而来的什么人,却直到已经无法计数的许多秒过去后才开始了行动。玫瑰丛中没有任何人,就连有人存在过所产生的温热的空气都早已散尽。金属制的树叶在我的手指上产生锋利的触感,那是与室温相同的触感,没有她的气息。我将身体靠在了众多一样锋利的叶片上,不顾自己的外套被它们所划破。它们终于屈服于我的体重,我沿着与那演奏者相同的轨迹消失在钢铁的藤蔓中,只是当我最终倒在地上时,所见到的只有早已熄灭的无影灯和早已失去了月亮的纯黑的天空。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所涉及到的事项做了诸多调查。例如那座只有一名职员的酒店与维尔纳的关系之事,例如自从那座地下废墟形成以来与它有过关联的人员的事,再例如会在月亮运行至天空正中时现身的从不露出面容的少女的事。我对都市怪奇传说并无兴趣,若非亲眼所见,本不会将这些怪谈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仍然特意将小报上与此事相关的部分收集起来,或是特意在半夜前往传闻中提到过的场所,也绝非有意而为,只有当做是调查的一部分,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位行踪不定的少女与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前的事件有何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收集起了传闻的全部内容。

第一次是在旧城区交叉路口的天桥下方,第二次是在市政厅门前的歌剧院的舞台上,第三次是在某所学校的音乐教室中,第四次是在春夏之交狂欢节之夜的楼顶,第五次是在我的面前。出现的日期并无规律,现身的地点只有有着钢琴这一个共通点。当月亮运行到天空正上方时出现,在月光渐弱后消失,总是用一顶过于宽大的帽子将大半个脸遮住,只以月光下小小的背影示人。无法接近,更无法交谈,没有人看到过她的来路和去向,就如同没有人看到过她的面容一样。就连目击者都为数甚少,大部分记录都是来自事后的监控录像。在午夜的各个角落进行着没有观众的演奏会,像是以天空为家,随着性子短暂地眷顾着树枝的鸟。随着拼凑出的碎片一点点完善,我日渐沉迷于对这段都市传说的调查,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去记下这些日子用掉了多少名片,发射了多少发子弹,又干掉了多少人。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野心的人,就连踏上欧洲的土地也并非我的本意;我受过的训练使得我完成分内之事毫不费力,却偏偏没有教给我如何在这种近乎疯狂的非常识的传闻面前保持理智。当我将一只脚踏进去时,便发现不仅不能再拔出来,连另一只脚所站立之处都要陷落下去。我想起了在那片地下空间内分泌的黑色的消化液,就像是只要不马上拔出来就会将自己的身心全都侵蚀一样。可是那时我只需抬起脚,再将裤脚上的污泥洗干净,便可以摆脱那座人与自然共同设下的陷阱,而这时我却觉得自己无力逃离了。

我意识到,自己想要再次见到那名月光下的演奏者。

我不明白这是谁带来的启示。在圣路易斯的家乡,当我陷入迷乱时就会坐在骡子车上无目的地游荡,穿过山谷和甘蔗林,让被棕榈树的叶子过滤的炙热的阳光将扰乱我的东西烧尽;而现在包围着我的只有无尽的阴雨天气。乘坐出租车来回兜风能让我在最短时间内熟悉城市的构造,但与在故乡时相比,无法与外界的空气接通的车内终究是不同的。我与维尔纳的人交火的动作逐渐狂野,每次都制造出比前一次更大的动静,对手下败将的询问也每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缺乏耐心;而这是我在所受的训练中绝不允许的。我很明白这样下去迟早会面临麻烦。这里是名为范特霍夫的城市,是哈布斯堡家控制地区的心脏地带,同时也是维尔纳这个自己最大的敌对势力的活动中心。如果不能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得到想要的东西,自己就会被集结起来的敌人干掉;我从踏上来这里的飞机开始就深知这一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在这两个迷局中更加深入地行走。本应存在却消失的箱子和不知以何种方式出现的少女,我不希望在自己离开这片土地时对其中任何一个还残留着疑问。我到麦克斯韦去躲避了几天风头,又到伦敦去改换了一套行头。我把惹眼的牛仔帽丢弃在了无人的河边,将领带从深红色换成了灰色。我在伦敦的酒吧里停留时规规矩矩地点了菜单上有的菜式并用纸币结账,在通过隧道回到范特霍夫前向出租车司机打听了琴行的所在,那里的大厅间摆放着两位数的钢琴,架架都涂着光亮的油漆,反射的却是灯光而不是月光。我在街头听到过拉着手风琴的艺人的演奏,从他奏出的乐曲中闻到了月桂树叶片的香气,和那天所见的金属制的玫瑰丛却不是相同的东西。在穿过隧道的列车上我遇到了衔着烟斗的老人,不经意间倾吐心事后劝说我不要去深究神秘的传说,我却不肯服从。我开始关心月相的变化,通过心算可以轻易计算出来,却还是想要在占星学的小册子上核对答案。我计算着月光会在哪一天达到最强,会不会有其他星辰占据天空最上方的位置。我盘算着每一天城市的何处能接收到最多的月光,再与传闻中伴随着月亮出现的少女的行踪对照,当两者匹配时便感到振奋,当有所背离时就灰心起来。我等待着满月出现的时机,规划那天的路程,设法排除一切会让自己陷入麻烦的因素,却不知道那天午夜的目的地在哪里。我在一次对维尔纳所属机关的潜入行动中触发了报警器,记不清是如何从前来包围的敌对势力中突破出来的;又在一次微不足道的战斗中误伤了行人,也无法记得是如何让天父原谅我的罪过的。我将那些归因为奇迹;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能屡次脱险的不可思议程度并不比那不知从何现身的少女低多少。既然是奇迹的话,将这些奇迹实现的又是什么人呢。我想要回忆在每次的现场捕捉到的蛛丝马迹,预判之外的枪声,未曾听过的说话声,又或是一闪而过的直觉,想要搞清楚奇迹的来源,却一无所获。能想起的唯有烟叶的气味;与开枪的烟雾混在一起,却还是让人感到熟悉的来自家乡的烟草味。能在这里闻到那气息太过不寻常,以至于无法将它作为真物看待,而更像是在绝境中大脑自我欺骗的产物。比起这种谎言,我更愿意将奇迹归因于在月光下的少女一事上的调查,正如那地下的黑泥会诅咒在其上留下姓名的人一样,月光下小小的身影也会祝福看到她的人,因为能看到她的人是那么稀少。眷顾着枝头的鸟雀带着积极的含义,在我的家乡如此,在欧洲大陆上也是如此。所以想要再次去接受祝福;当月光再次变强时我便行动了起来。我注视着月亮随我一同穿过建筑物的顶端,被教堂的塔尖切成两半再复原。我沿着与月亮最近的街道步行,用在街边店铺买来的长柄伞试探着地面,即使大地并不是被刺痛就会叫嚷的脆弱的东西。我欣赏着构成坡道的碎石早就被磨得平滑的表面上弥漫的月光,在路边停着的黑色的复古型车辆的油漆所反射的月光前眯起眼睛,对着从两侧建筑物的窗下如同用金属雕刻出一般的花丛中穿过的月光致意。我沿着坡道上行,仿佛是通向太空的阶梯,每走一步都会离地面更远一些。等到坡道终于占据视野的下半部时,半满的月亮也恰好运行到了左右的石质楼房之间正中的天空,也就是那从千年前就存在于此处的绝非宽敞的道路的正上方。它的影子终于变成了道路自身的形状,变成了我身后在黑暗的街道上发出月光的影子的形状,变成了这无边无际的垂死之城的形状。于是我向着坡道的顶端看去,向着地面与月亮的交汇点看去,那身着华服的小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自地球离去的阶梯的顶端。

这一次,没有钢琴,没有马车和玫瑰丛,没有细碎的流水声。我向前走去,她便以同等的速率向后退去,即使她的脚一点也不曾移动。这是走不完的阶梯;我仍是地面上的生物,而她早已步入天堂。于是我终于停了下来,那无法看清的暗影也就停了下来。等到月亮从街道上方离去,它便不能再投出任何影子,我计算不出距离这一刻还有多久,便决定抓住现在的时间,向她喊出自己的问题。即使是在天堂也是能听到世间之人的声音的;所以我喊了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如此接近世界的尽头。又或许,你就是从万物皆已消亡的世界中逆行而来的灾厄的源头吗。

她没有回答,我亦没有期待她做出任何回答。月光渐弱的同时,她的身影也变得更加模糊。等到月亮沉到一侧的房顶之下,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站立在上行的坡道的顶端,前方只有向着低处去的道路了。就在这时,我突然间感受到了风的异动,感受到了人类的体温;我知道有人正在自己的至近距离,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即使如此,我仍能用视觉之外的全部感官重构出那时发生的事情;那就是随着月光而生的少女正在我的耳侧为我降下启示。在那座入住仅一天的酒店大厅背后的院落里,当次日的满月运行到天顶时,我领悟了她预告的时间和地点。

 

所以,她是如何从椴树的枝叶中出现的呢。

我再次走进了那座被监视的酒店,再次从被铜制马车踩碎的空间中经过。在进入后院之前回到了一开始的房间,被我遗落在那里的手提箱有被人打开的痕迹,我便知道它发挥了应有的效用,即使最终的结论不过是作为我此行的目标的另一个手提箱不过是某人虚构的谎言。我重新整理好其中的内容物,有按照顺序摆放整齐的名片,被掩盖了型号的老式手枪,不需要相纸的照相机,不需要电力的录音机,都被一一摆放好。我将自己的所有物重新带在身上,通过电梯回到了无影灯的大厅,那里依旧空无一人。我从正对着大门的玻璃门中通过,便来到了酒店后院;这是被酒店的大楼环绕的院落,就如同大厅里固定着马车的天井,只是规模大了不少。院落的侧面有开着花的苗圃,在夜晚的光线下只显出近黑色;苗圃尽头是在这座城市遍地可见的椴树。蜜蜂正栖息在它焰火形状的小花上,而我的故乡却不在这座城市。我在玻璃门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这是我第一次想要认真打量自己的身影。我的面色如同月光一样白皙,浅灰褐色的头发松软地成股垂在皮肤上,发尖若有若无地接触着黑色大衣的肩膀部位。始终佩戴着的牛仔帽让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头发仍是那么松软;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了。我观察着月光在我的浅灰色头发上流动,那松软的浅灰色曾让我受到过同龄人的嘲笑,如今却仿佛与月光颇为相称。我透过在发丝上映出的光影观察着月亮,即使是被无限扭曲,它也毫无疑问是每一瞬间独一无二的月亮所投出的光影。直到合适的时机到来时,我便将目光转向了院落中央的方向,于是我看到了椴树丛中,心形的叶片与焰火状的花之间轻轻摇摆的发尖。

第一次见到时我想要探明她是从何而来又如何离去,第二次见到时我便断定了她是天堂的居民,因此我已无意去猜测她是如何降临在这只有唯一的出入口的院落中。她是月光的造物,是椴树的女儿,是这片院落的主人。我看到了她身上如同中世纪宫廷那般的礼服和宽大到将五官遮住的帽子,这番装扮使我怀疑她早已活过千年。在这座心脏已近停止跳动的古城中发生这种事情并不奇怪。 我向她走去,直到共同站在椴树的枝叶间。这时我明白她或许就是我此行想要寻找的东西,与那被封锁在手提箱里的死去的灵魂不同的真物。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听到了她从与身上的华服极不相称的军官帽下方传来的声音。

「我们来玩猜谜游戏吧。」

「什么?」

「每人对对方做一个猜测。猜对了就再来一次,猜错就轮到另一个人来猜。你先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提出这样的游戏,若是要就此开始我更不知道要从何开始猜起。照理来说应该是由提出方开始才对;我无法确定她这样是否是有意要我难堪,却仍然开了口,在慌乱中下意识说出了不可能正确的猜测。我猜她是住在老城区的贵族的女儿,即使我深知这个国家的贵族们早已绝嗣;果然紧接着猜谜的主动权就转移到了她那边。出乎意料的是她选择了猜我的名字。在未曾告知的情况下要猜出眼前的人的全名是不可能的;明明是这样,当听到她喉咙发出的声音时我变得无法说出否定的话语。

因为,那个名字,V·奥泽拉夫,正是我口袋中第一张名片所印的名字。

再接下来是E·理查德,D·贝纳尔德,R·佩蒂,F·杜兰特。在口袋中的名片之后是手提箱里的名片,而那箱子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打开。当她一个接一个地按照我所记得的顺序念出全部的名字时,我感受到了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深的恐惧。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这是我先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无论是按下袖口内的开关时,还是按下发射子弹的扳机时,都不曾有过丝毫迟疑。我感到手提箱的把手在手指上一点点滑落,我想要活动手指来将它抓牢却没有效果,最后整个箱子都掉到了地上。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在出门前没有将箱子锁好的错误;木质的箱子在撞到地面上的一瞬间自己打开了,所有的名片都失去了原有的顺序,被重力分散得满地都是,而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还在从她的嘴唇间发出。我看到了那把被掩饰了原有型号的手枪滑落在名片堆的顶部,不需要相纸的照相机被它所厌恶的纸片覆盖,不需要电力的录音机再也不能记录任何东西。我想要俯下身子去整理满地的行装,刚弯下腰,手臂却被她一下子抓住了。紧接着,我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从腰间取出了一件闪着光的东西;是被细碎地闪着光的银色链条栓着的透明的十字架,被她小小的手掌握住,举在了我和她的眼睛与天空正上方的满月之间。

「是从过去认识的老人那里得到的。他要我在银制和白水晶制之间选择,而我选了玻璃。」眼前身高刚到自己胸前的少女不间断地说着,仿佛这些话语也是那姓名的序列的一部分,仿佛就像姓名的序列一样浑然天成,不容打断。我无法理解她所说的;她提到的老人是谁,又为何会将十字架的挂坠作为礼物相赠,而她为何又要将玻璃选作材质。我只是在这不容插话的氛围中被她的声音紧紧地束缚住,只剩下呼吸还在运作。

在这自顾自的话语的最后,我听到了她同样不容置疑的结论。

「而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留着它了。」

在声音消散之前,她便将玻璃的十字架抛向了空中。我观察着透明的十字星在月亮的正下方旋转,那是那一刻全世界最闪亮的光球,而它正被它的光亮所填充。白色的月光被分散成无数细小的十字星,每一个都在以不同的态势旋转。我看到月光所构成的十字架在旋转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先是弯曲,再熔化并被重铸到一起,成为了比遥不可及的满月更加贴近的第二个月亮。我看到月光在被它熔化的同时也被分解成不同的层次,凝固的白巧克力,熔化和半熔化的白巧克力,粘在白巧克力上的白胡椒粉,就像我在酒吧所点的由三分之一的咖啡,三分之一的朗姆酒和三分之一的洋葱汁混合而成的饮料上方漂浮的白胡椒粉。在被分为数层的同时,月光也被分成了不同的颜色;那时的我还不知晓就在六年后这座城市上空便会立起任何时候都将阳光分解为七色的高塔,却已经见到了这番景象。那十字架从她的手中升空再坠落的过程是难以想象地漫长,漫长到好像它在空中静止到了六年后大阿托米落成为止;而在这六年间,我始终在仰望着它,不曾做过其他任何事情。

可是这颗无比贴近自己的脸庞的从内而外散发着白光的玻璃制的月球终究还是碎掉了。在它落向地面之前,在它绕着地球和绕着我们运行的途中,它便变成了数不清的碎片。带着碎玻璃特有的棱角的流星从我的脸颊上掠过,从我的大衣上划过,在我的手背上划出红色的痕迹。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那枚从她身后的某处飞来的子弹取代了那颗玻璃星球原本的位置,代替它绕着地球运行。我想要去思考子弹的来源和目标;是我,还是她,还是两者皆是,而将珍贵的十字架抛向空中的少女似乎完全没有将那枚子弹放在眼里。我想要采取回避行动,却仿佛是受她的影响而同样站定在了原地。紧接着是第二和第三枚子弹;每一枚子弹都与一开始那枚一样,在这奇妙的空间内漂浮着,绕着我们运行,又随我们一起绕着地球运行。我感受到她将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看到她的嘴唇仿佛在说来跳舞吧。我的身体一动也动不了,便随着她的动作而配合着。我看到子弹在身边回旋了一圈又一圈,如同转瞬即逝的绶带,每旋转一圈其数量都会增加。等到火药的爆鸣声止息,绶带便不再摆动,行星也不再旋转。她的手从我的手上松开,凋亡在空中的子弹便重新获得了生命。全部的30枚子弹在一瞬间远离我们而去,我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闻到了血的气味。这一瞬间我仿佛透过她因过于宽大而将大半部面容都遮住的帽子看到了她的眼睛,左眼是晚霞消散前的红色,右眼是血液凝固前的红色。我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的帽子摘下,而就在我碰到她的帽檐之前,适时的风就吹来了,将散落在地上的纸片吹起,也将她早就摇摇欲坠的帽子吹下。然后,我终于切实地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日落后地平线附近的暗红和熄灭后蜡烛的芯线的橘红。

我向她张开了手臂。这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她所渴望的是什么,以及我自身所渴望的是什么。所以我用手臂将她包围了,将那暗红和橘红用自己胸前黑色的大衣覆盖。我隔着衣服感受到了她脸庞的形状,所以我呜咽着请她将我吞噬,而她也照做了。我感受着胸膛的缺损所带来的万分真实的触感,以及抱在她后背的手中与之不同的触感。那是从袖中适时滑到手中的手枪,比手提箱中的更加小巧也更加精美。我明白这就是她所渴望的。

这枚子弹也请将我的心脏贯穿吧;从她的左胸,我的右胸,将我的心脏贯穿吧。

可是并没有,因为我仍能听到她那不容置疑的话语。

「所谓生命,不过是以逆向的流速被封存的一小片时间。」

我听到过这条论断。这是某个东方人唯一的遗作中的结论,也是为了达成我所要完成的工作目标而必须的常识。

「所以,将封存着它的盖子打开的人。」

我没能听到后半句,因为这时我感到有一双与她那小小的手臂不同的粗壮而强有力的手臂正压迫着我的后背。我看到周遭的万物再一次旋转了起来,就像片刻前旋转着的十字架和子弹一样。明明是后背在被压迫着,我却觉得喉咙喘不过气来,一点都无法呼吸,直到意识完全丧失为止。等到醒来时,我手臂间的有着暗红和橘红色的眼睛的小小的女孩子已经不见,而我胸腔上被她撕咬而出的空缺也完好如初。我只是看到自己躺在地面上的裸体,在这裸体下方是如同月球的岩石一般的失去了一切修饰的大地的裸体。我向远处看去,看到了在月球与地球地面的交界处站立着的衔着烟斗的老人的身影;他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我没有听到,也没有应答,而他就把我的无反应当做了默许。我重新面向天空,闭上了眼睛,眼前是满月明亮的残影。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满月已经运行到地平线下方去了。

 

后记

什么,这种小短篇也想要后记吗。

 

想再次看到满月。

 

以后再也不先写结尾了。

 

这次的故事的主角的名字叫T·马蒂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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