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 5

FAI 5

序章 Truhlar & Truth

第一章 Princess & Process

模仿游戏的记录 I

第二章 Illusion & Illustrator

六月纯RokugatsuJun的观众来信时间

第三章 Schade & Shade

Master的访客会见时间

第四章 mein Freund & mein Kind

模仿游戏的记录 II

在梦境消失之前

 

序章 Truhlar # Truth

静不下心来。

想想就觉得烦躁。除了烦躁之外没有其他感情;没有不安,也不是在生气。只是烦躁而已,列举不出理由。如果仔细考虑的话说不定能想到什么理由,但因为烦躁所以根本不想去考虑。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在潜意识中就会产生「不去确认理由就不行」的没来由的冲动;可是只要想将这份冲动所渴望的目的化作现实,朝着这目的走出一小步,或是单单向着这目的看去,都会感到加倍的焦躁。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昆虫一样。

又轻又软,却又黏黏糊糊挥之不去的东西。将全身都缠住之后体内的热度也无法向外散发,好热。

并不是被火或是类似的东西炙烤着的那种热。也不像是夏天穿着厚衣服以至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的感触。只有「好热」的结论出现在脑中,却不知道这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周围是运转良好的空调所吐出的空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带着汗水,呼吸平稳,心率正常,明明是这样。

每次呼吸都没有觉得膈肌在用力,却总觉得就连呼吸也有什么不对。像是失去了润滑的机器。

会这样想并不代表生命力与之前相比受到了什么损害。只是不明来由的焦躁感而已;不知不觉被轻薄的蛛网覆盖,可这也不过是挥挥手就能拨去的程度。就像是睡眠不足;也许不是舒适的体验,但也仅仅是「不舒适」而已。接下来要做什么事的话,自己的表现毫无疑问与往日不会有不同。毫无疑问。

所以当前方出现认识的人时也做出了像往日一样的反应。

在自己看来是像往日一样。终究是不能确认自己的表情;即使面部肌肉传来的反馈是相同的,随着情境和心情的不同,在自我意识中可能也会将自己当前的表情补全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但这只是琐碎的细节;总之自己的表现没有任何异常。这样形容总觉得有些可疑,不如就加上「从一开始自己也没有异常」的补充说明好了。

「M06-2X。正好有想拜托你的事。」

有什么事在作战会议上说不就好了吗。

「可以把你胸前的这个东西给我吗。」

没有明白对面的人突然间在说什么。顺带一提,正处于眼前一米左右距离的是被称为Master的人类。真名不明,不知是有意避免透露还是自己来到这里时已经错过了自我介绍的时间,不过自己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就是了。缺乏作战经验,犹豫不决,太过容易读懂,鲁莽,不知道在想什么,叫人捉摸不透,怎么说都与HK-S针对不明人形事件的作战的指挥者这一头衔相去甚远的门外汉——怎么回事,有些形容词彼此矛盾了吗?

再确认一遍,这样的人正在向自己提出的要求是。

把。胸前的东西。给她。

「——?!」

在想什么啊你是变态吗。况且那是合众国峰家的徽记,这种东西的贵重程度刚见面时就说明过了吧。正是因为贵重才想要拿到?这样就不只是变态的程度,已经是抢劫了吧。

「关于此事的说明在作战会议上进行,就请先把它给我吧。」

怎么回事,不仅将先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还向着这边伸出了手?

冷静下来。并不是受不明原因的烦躁支配而行动的;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作为峰家大小姐的自己表现出的也将是与平常无异的言行。

下一刻,刚刚还站在面前的Master像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袭击一样侧身倒在地上,还可以活动的手臂按在另一只的关节位置,不规则地扭动着。

看来只是关节脱臼吗。与平时无异,刚刚好。

 

…才不是刚刚好吧。

在对自己的直属上司做出了专业格斗家等级的动作后一瞬间就跑掉了。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是因为从之前开始状态就很奇怪所以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也无法进入脑中吧。包裹着身体的温热的蜘蛛网有这么牢不可破吗。硬要说的话脑子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想;从离开Master时开始,正在思考的事情始终都很明确。要沿着哪条道路走,要走到什么地方去,虽然也没有什么非要做不可的事情,相应的也不存在非去不可的明确的目的地,接下来的行动路线却不需要花心思考虑。首先沿着之前的方向走到走廊尽头,从楼梯处下去。与自然光相比,无论再怎么通透的建筑物,被墙壁和玻璃阻隔过的光线再加上些人造光线,总是显得奇怪。从四处发来的光线被生硬地混在一起,让人头晕。所以要离开这座建筑;当站在透明的自动门前时就变得确信这一行动是正确的。太阳光跨过了大约一亿五千万千米的距离和八分钟的时间毫无犹豫地来到地球,其轨迹无论放大多少倍也不存在一点弯曲,是世间最单纯也最坚决的东西。被它穿透的同时心中交错的线条仿佛也变得稍微直顺了一些。

这样才算是真正地醒来了。

接下来穿过前方的空地,在路边坐下。能被阳光直接照射到的露天座椅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可爱事物。虽然塑料制成的圆桌已经有一点脏了;前一天晚上营业结束时真的有擦桌子吗。不过在这个只生活着个位数的泛函少女(和一些不常出现的人类)的园区里,这家店或许也算不上正在营业才对。

然后再次想起了片刻前的事情。从字面意义上看,烦躁总是和嘈杂之类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可即使是并不烦躁的时候,意识中也总是会被各种各样转瞬即逝的想法填满。如果心中所想的每一句话都会不受控制地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个人都会无时无刻不说个不停吧。从这种意义上说,嘈杂才是常态,与烦躁不烦躁并没有关系。意识总是被各种声音填满,有时是完整的句子,有时是缺乏连续性的短语的组合,有时连具体的言语都不存在,却仍然残留着真切的感受。若是将身体浸润到意识的海洋中,一定会有辛辣的海水从眼睛或鼻孔处被压进身体的吧。所以永远也不要做这种事。

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偏会不自觉地在记忆中搜索,将由于时间的效果而粉碎并飞散在记忆的缝隙中的感触重新拼接起来。明明知道在意识的海洋中潜泳是很辛苦的事情,却无法抑制住将身体埋藏进去的冲动。说到底也没有办法逃脱这件事;从出生开始就无法反抗地被浸泡在这辛辣呛鼻的海水中。所谓的呱呱坠地,说成是从稀薄的空气中坠落进浓汤一般的海水中才更合适。在这世上停留的时间越长,海水也就变得越刺鼻。不幸的事态。

偶尔也会觉得身边的海水一瞬间都失去了味道,身体只是被固定在透明的胶水中。是那种用淀粉制成的温热却没有味道的胶水,让人安心的同时又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起来,梦境这种东西,也许意外地很单纯呢。

因为大脑处于休眠状态而无法产生过于复杂的影像,所以才单纯吗。可是呢,主导着日常生活的最高的理智处于休眠状态,意识中平日里受其统治而暂时安分的部分得以喷发,所产生的怎么想都应该是一片混沌才对。然而当醒来时却只能记起隐约的片段。有说法称人每晚都会做接近两位数的梦,而最终能残留于记忆中的却不超过一个。是因为过于混沌,所以反而显得平凡了吗。就好像高空中时刻都在刮着就连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搞不明白风向的劲风,从地面上看却只能看到云朵在缓慢地平移一样。又好比当个位数的人同时喧哗时会觉得吵得难以忍受,而当成百上千人同时讲话时反而像是一成不变的简单的杂音了。本身就很单纯,或是因为极度混乱而反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梦境究竟属于哪一类呢。

先前发生的事情也像是梦境一样。当从大楼里走出来时就该意识到的。那扇玻璃大门的里外,随着电气的频率而闪烁的人造光线,穿透身体的太阳光,身体在这两片区域间切换的同时也就是在梦境与另一个梦境中切换。无论身处哪一方,在另一方时的感受都无法全无失真地保留下来。就好像那扇玻璃门同时也是将信息和感官过滤的屏障一样。坐在这里时先前在楼内发生的事情就如同缥缈的梦境,而一旦回到楼里,也会无法回想起此刻光线照在皮肤上的细微的感觉吧。梦境与梦境,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构造。如果这世界上存在着现实的话,它会在玻璃门的哪一方呢。

梦境里会有声音吗。

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去回想了至今为止能记得的每个梦境。小时候的某个圣诞节里做过有关圣诞老人的梦,圣诞老人乘坐的却不是驯鹿而是亮黄色的摩托车。一般来说摩托车开动时总会有声音,如今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它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大约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做了站在夜里的空房间里的梦,环绕身边的只有月光。那么自然是不会有声音的。下一个能回忆起的梦似乎与某种交通工具有关。从光线的颜色推断是在黄昏;想起来了,是在列车里。有着被折成圆形的白色桌布,窗外是被染成黄色的矮山。桌上是玻璃瓶装的汽水,想要伸手取到吸管,却与什么人的手指相触了。那人是谁呢,想不起来。就好像只有漂浮在空中的手指一样——才不是这种灵异故事。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无法记清对面的人的脸。因为过于沉浸在其中而差点忘记了想要弄清楚梦境中是否会有声音的目的。这个梦里出现过声音吗。火车行驶的声音,临近的旅客的交谈声,这种东西曾经存在于意识中过吗。想不起来。想要用手指努力在脑海中翻找,记忆却相应地躲闪开去,无论如何也碰触不到。像是乒乓球这类圆滑又充满弹性的东西,一旦接近就会快速地飞到不知什么地方。想要重新构建出梦境的全部细节,意识却会在一瞬间流动到某些模糊不清的印象中去。这个梦是否之前也曾做过呢;总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然后无法抑止地漂浮到无法识别的深水区中去。也就是,在回忆的同时更加古早的记忆也会被相应地唤醒,而被唤醒的部分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大脑在将诸多信息的碎片归类整理时放错了位置,又或许是记忆自身为了应对其主人的检查而临时编造出来的,既然此前从未想要确认过,这时也就无从得知了。然后想到了下一个问题。

记忆是有形状的吗。

是乒乓球那样的球形的东西吗,还是说关于列车的记忆就是列车的形状,关于圣诞老人的记忆就是圣诞老人的形状呢。这样的话它们的体积也太大了,自己的头脑里怎么可能装得下一列火车呢。所以果然是没有形状的吧。将脸凑过去就会像水雾一样散开,无意间的吐息都会将其扰乱。所以才会在翻找过去的梦境时如此艰难吧。

总觉得是令人悲伤的事实。

似乎有什么东西拼命地想要从体内钻出来。想要冲破皮肤,或是顺着毛孔渗透出来,再反过来将自己吞没。身体正在失去原有的形状,变得圆滑,逐渐膨胀,不同的部位融合在一起。名为「我」的存在正在变成悬浮在空中的球形的水滴;在梦境中翻找的同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名为梦境的深色的迷雾吞没。

紧接着,在一瞬间从这片迷雾中被扯了出来,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

皮肤与雾气粘连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体的各处。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需要再过几秒才能恢复过来。与此同时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能把手机放在你的胸前吗。」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又是那个人的声音。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接下来从外放的手机中传来了与日常说话的口气不同的,放慢了语速的讲话声。

「这里是HK-S第零指挥部的Master,现请求与峰家通话。」

 

第一章 Princess # Process

 

白色的房间。

用白色来形容某个房间不会带来多少辨识度。大部分房间都以白色为主色调,特别是会议室这类功能性的空间,一般而言更是以朴素的色调填充居多。既然意识到是会议室,总体上也就可以想象出会是怎样的布置了。无论是哪里的会议室都逃不开圆桌和投影仪一类的设施,作为全球最具规模的经济势力之一的HK-S麾下的会议室也没有显得标新立异。白色的墙壁,围成一圈的白色桌椅,通过单向透光的大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白色的阳光以及相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的白色的人造灯光。投影仪已经打开却没有画面,在白色的屏幕上投出白色的方形影像。以及,坐在圆桌一角的白色的人影。

既然是圆桌,本应也没有“角落”的概念,却总是想要用“角落”来形容那个人就坐的位置。事实上她所选的座位相当普通,距离门窗和投影都不近不远,既没有特别显眼,也不显得孤立。逐渐变强的太阳光让她的身影显得像是在发光,正好弥补了因她的存在而在周身产生的影子带来的暗色感。被光线包围的小小的少女坐直着身子,稍低着头注视着膝上的一本小书。

被她用两手捧着的书很厚,却只比手掌稍大一些。封面是很深的红色,无法看清书名是否有写在封皮上。

一动不动,只有周期性的眨眼,在缺乏计时工具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她眨眼的动作仿佛起到了钟摆一样的作用。过了许久也没见有翻书的动作,她真的有在读这本书吗。

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偏移了一点,光线变得更强了。我站在门外,隔着门上的圆形玻璃窗,与面向书页发呆的少女一同面向房间的内部发呆,直到身后传来声音为止。是什么人的交谈声,从远处穿过楼层之间的混凝土结构而来,无法分辨出内容。接着是沉闷的声音,像是有某种重却软的东西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另外的方向上传来了有人在接近的声音。她从我的身旁穿过,径直推开门走进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样。被挤到了门边而变得有一点沮丧,手臂撞在门框上,却没有痛感。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停在了室内靠近门的墙边。左手刚好可以轻碰到门的边缘,因为有这断续的触感而变得平静了一些。

刚刚走进来的女孩子就近选了一把椅子就坐,推拉椅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坐下后将下巴托在手掌上,望着正前方的屏幕。看来她也很无聊,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斜对角的人那里,将脸稍稍转向那边,观察片刻后又将视线转了回来。她是空手来的,没有像一旁的少女那样带着能排遣无聊的东西,变得有些同情她了。

看来比通知的时间更早到达会场并不总是好事。对着书页发呆,对着空白的屏幕发呆,以及对着正在发呆的其他人发呆,只能以这种方式度过时间,

小小的白色少女手中的书仍然没有翻页。

总觉得今天的会议室格外冷清。过去并不是这样的。

我走到了她的身后。她的头顶并不比椅背的顶部高出多少,从自己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每一根头发从头顶开始穿过椅子与身体的间隙而垂在半空中。明明被身体挤压过却仍然不带一丝缠结,发丝之间彼此分开,点点亮光在其上流动。能有如此柔顺的头发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她好像没有察觉旁人的接近,仍然注视着膝上。对于窥视她手中的物体没有什么兴趣,因此绕到了侧面,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时她却把手中的书合上了。是那种用又厚又软的纸张和带着绒毛的布料缝制的很有年代感的封面,果然没有写着文字。她将小小的手掌整个覆盖在封面上,像是在抚摸,或是单纯地用腕力压着这本书。

这时的她所想的会是什么呢。

眼前的少女从体型来看似乎应当被归类为小孩子,但世间也存在着不少能将年幼时期的体型很好地保存下来的生物,再加上泛函少女的年龄本身就难于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好暂时保留。然而不管怎样,当这位像月光下的小动物一样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时难免会产生像是对小孩子的怜爱心情。要说的话我也算是照顾过小孩子;说是照顾有些过于自大了,说成与她一同生活过会比较好。回到住所时就会躲起来,能展现出的无防备的状态也只有黑暗中的睡颜而已,与这样的人共处过的经验真的能算作与小孩子相处的经历吗。所以才会追悔莫及;所以当冬天的冷空气降临时才会变得焦灼,所以才会在公园的长椅上变得那么想要将她唤醒。所以才会。

不出声地回到她的身后,俯下身子将手臂绕过椅子环绕在眼前的人的身前。

如果能做到的话会多好呢。

手臂在刚刚开始运动后就停下了,从外人看来一定只是活动筋骨这种程度的小动作;然后又落回了自己身边。本应浸在被眼前的人的体温所加热的空气中,与她的肌肤一起分担着重力的手臂上传来微妙的感觉,像是幻觉一类的东西。据说失去了四肢的人仍然能感受到本应存在的肢体的触觉,这时的感触与此类传闻是相同的东西吗。手臂内侧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摩擦着,被它牵拉,被它吸引,变得轻飘飘的想要浮起来,漂浮到它本应存放的位置去。就好像空气中生出了两条透明的肢体,将眼前的少女温柔地抱住,在呼唤着它所本应寄托的血肉重新与它合而为一。当前的自己已经变成这种三头六臂的怪物了吗。如果能成为这种怪物倒也不错,只是会把她吓到的吧。认识的人的身侧突然生出若隐若现的手臂什么的,绝对是只有恐怖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那么果然还是不要变成这样比较好。

为什么手臂会停下呢,不像是自己的风格。没有被别人评价过因而没有什么参照,不过就自我感觉而言自己并不是会怕生的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拘谨起来。手臂上残留的幻觉没有消失的迹象,似乎在不间断地发出着不动起来就会一直不安下去的警告,于是反而向身后甩了甩手臂,再向后退了一小步。自己在做什么啊。

白色的少女仍然坐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动作。令人赞叹的专注力,明明从刚才开始就有陌生人在旁边持续着奇怪的举动的。

这时才注意到会议室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一些。早就出现在这里的有着粉色长发的女孩子身边一位新出现的女孩子正将脸的下半部分都枕在伸直于桌上的手臂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像是自然散放在桌上的毛线球。偶尔又抬起眼皮,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向前方张望。自己的右侧也出现了新的身影;不知是什么时候走来坐在那里的,是因为过于关注眼前的人而没能发觉她的接近吗。是与不知名的白色的孩子相似的小小的感觉,却总觉得有某种微妙的不同。或许是因为一旦坐上椅子后脚就无法接触到地面的缘故,她将全部体重都寄托在了椅背上,想要做出近似于仰面朝天的动作,头部与身体的角度却被靠背严密地限制住了,只是在由厚实的棉布制成的靠背上制造出了清晰的凹陷。她的侧脸一起一伏,仔细看才发现是在咀嚼着糖果,一小段白色的塑料棒从唇间露出,反射着从房间中横穿而过的太阳光,而与这光线融为一体了。她似乎对左手边仿佛抬起手就能碰触到的捧书少女产生了兴趣,却没有凑近些或是与之搭话,而是将脸颊贴在了呈交叉状垫在桌上的双手上,像是要看着她入睡一样注视着身旁的人;而她的表情却不像是要睡去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将整个脸都贴在食品柜台前的橱窗上时会露出的表情一样,带着不加掩饰的淡淡的笑容眨着眼睛。被她注视的对象则没有特别的表现,仍然没有将视线移动到超过桌子的高度,让人怀疑她是否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正在尽全身努力做出友好的示意的同伴。发出信号的一方看起来并没有厌倦的意思。如果她是一只小狗的话,此刻一定就连尾巴也会摇动起来的吧。软软的,被又长又蓬松的绒毛覆盖的尾巴,在空中像气球一样摆动,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驻足于商店街,将脸贴在食品柜台前的橱窗上。自己有过类似的经验吗,不记得了。可是,就像路过散发着浅黄色的带着香气的灯光的店铺而停在前面的小孩子所迎来的结局多半还是会被牵着他们的手的大人用力拉走,这位少女终究还是没能等来能踏进店铺的瞬间。当看到她从桌上爬起来,不再看向左侧的同伴时对她感到了惋惜,却注意到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失望的神色。因被透明的墙壁阻隔而无法将心仪的甜点捧在手中的少女,无视了不可见的墙壁,自顾自地向着店内伸出了手去。

手中的糖果,是与她正舔舐的相同的款式吗。

出现在视线正前方的手掌终于引起了纯白的少女的注意。她稍微抬起了视线,仍然没有直视手掌的主人。手上的动作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将这份赠礼收下了。

没有说话,用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将糖纸剥开,一边将糖果裸露出来,一边将每一片剥落下来的糖纸舒展,似乎这样做的目的并非最终将糖果含在口中,而只是想要将剥糖纸的过程无限延长。逐渐散开的塑料纸与糖果还有一点粘连,悬挂在空气中,竟与玫瑰或月季的花瓣有些相似。而用每一根指头,每一片指甲摩擦着糖纸,试图将每一片褶皱都展平的少女则是在用花占卜吗。因为决定不下心意而一片片细数着花瓣,这种行为先前也只是在故事中听说过。那是与自己过于遥远的故事,本应是听到后马上就会忘掉才对。此刻却能联想到,也许自己的记忆力也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收下礼物的一方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片花瓣。被展平的塑料纸再次变得褶皱起来,散落在她膝上的书的封面上。球形的糖果闪烁着可与它原先的主人的眼睛相比的光亮,明明是被从一侧来的太阳光照亮的,却像是从内侧发着光。接着白色的少女用左手将它从下巴正前方的位置送到了口中,而右手则收集着散落着的发着同样的光的包装纸。将它们聚拢到封皮的一角,用手指围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是真正的值得爱惜的花瓣一样。而送出礼物的一方则发出了咕咕的笑声,又将注意力转回她所在的座椅上了。

DSD, M06L, SVWN, B97, XA, 还有不知名的白色少女。我默念着在这里的人员的名字,总觉得比记忆中的人数少了一些。是还在路上吧。Master也还没有来。既然是作战会议,果然还是应该等所有人都到齐才能开始。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等着。室内逐渐变得憋闷,我走到窗边,推开了其中一扇窗户。这里的窗户是只要向前推窗玻璃就会旋转到室外的空中的类型,推开的一瞬间室内和室外的空气激撞在一起,房间里被空调冷却到有些凉的空气沿着开口处喷出去,总觉得自己也会随之飞向窗外。这样一来头顶水平伸向外侧的窗玻璃就显得像是飞机跑道一类的东西,反而觉得和谐。虽然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也不见得有所衰减,当真正站在直接暴露在外的窗边时就会发现未曾穿过任何障碍物的阳光与室内的光线果然是不同的。整个视野都被亮白色充满了。感受到瞳孔的收缩,却还是不足以让眼前的光亮变暗。或是说,自己以最坦诚的状态被这光穿透,然后融化在了光线中。

什么也看不到,转过身来却还是相同的光线。仿佛看到了因视线的移动而在视野中产生的残像,又想起原本在这里的人影,彼此区分不开。接着看到了桌子和座椅的形状,像是融化的冰激凌那样摇晃着扩散开,等到完全融化后又像是那时看到的白色的女孩子一样。视野一角的以红色为基色调的影像在摇动的同时变换着色泽,使人联想到那孩子手中所拿的书本,却早已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形状。等到全部的残像都消散,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面纯白的墙壁前,与会议室侧面的墙壁没有什么两样。伸出手去,手指触摸在墙壁上传来粗糙的感觉,心中某种莫名的恐惧才得以消散。我究竟在恐惧些什么呢。毫无疑问正在发生的是非常事态,但我很自信这种协调而甚至有些难以言说的美感的画面是不会将自己吓到的。又或许是未知本身带来的恐惧。因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而沿着墙壁向下滑动手指,粗糙的感觉始终没有变化,直到触摸到了墙壁与地板的连接处。地板仍然是白色的,与原先会议室的地面一样光滑。也就是说我仍然在会议室里吗。可是转过身就会发现本应存在于背后的大面积的玻璃窗已经不见了踪影,另一面墙上的投影仪也消失了。自己只是被空荡荡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包围着。无门无窗,满屋的白光从眼角侵入又像是从眼角溢出来,却不知道是来自何处。被压实的发着光的棉花填满的空间中站立着的自己才是侵入者,认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就从身体的四处感到了莫大的压迫感,被自己的侵入所夺取了空间的原本的填充物从各个方向挤压过来,想要将原本所属之物取回,而自己反而失去了立足之地。被从外界投入到这片空间中的异物在四周的挤压下被不断加速,最终被弹射了出去。不久前在窗外幻想过的随着因温差而流动的空气飘飞在空中的感觉变成了实感,因过度压缩而令人不适的棉花恢复了原本的体积而重新蓬松起来,使得自己在一瞬间也觉得轻盈。紧接着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射到了空中。四周的墙壁都早已消失不见,想着或许可以望见正在远去的天花板,却连先前的房间的远影都见不到了。四周不再有任何能用于判断自己是仍在飞行还是已经停下的参照物。没有空气,相应地也就没有风。感觉不到地面和天空的存在,也没有冲击着肌肤的东西。一度消散过的恐惧感再次出现了。

就好像是曾经的某个梦境所残留的体验,而那个梦境以心脏猛跳满头大汗地醒来告终。

为了平静下来而做出了深呼吸的动作。等到心脏的跳动缓和下来,又觉得四周的景致过于单调,以至让人昏昏欲睡了。在这时睡着的话,又会做什么梦呢。

是会在醒来时变得记不清内容,重新确认到眼前仍未曾变化的风景而怀疑时间是否有过流逝的那种吗。还是等到再度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梦中所见正是眼前发生之物的那种呢。

因为怀着某种细微的担心而不想睡去。虽然缺乏参照但还是依据身体的感觉而调整姿势,如果先前是在躺着,那么现在就是在努力站起来的状态。视线的方位从上方变换到了前方,能见到的也只是相同的色块。宇宙果然是球形的,虽然也许不合时宜但还是产生了这样的感慨。

然后就变得讨厌了起来。

就好像,仅仅是站在这里就能看到世界的尽头,才发现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这样一团湿漉漉的云雾。

就好像,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喊叫,自己的泪水,都被包覆在紧贴着皮肤的薄膜里。就好像自己被什么人从拥有着正在流逝的时间的世界中永久地放逐了,而自己甚至还不知道犯下的是什么罪名。

就好像,自己在一瞬间从能真正地将门窗推开,能感受到旁人的呼吸,伸出手就能将眼前的人抱住的真正的人,变成了永远游荡在时间的缝隙中的幽灵。

不想变成幽灵。

首先要从这时间感消散的世界中将过去和未来抢救出来。

前方什么也看不到。如果无法看到其他的东西,也就不会存在未来。那么就开始回忆吧。

在全部的历史都被抽离出去之前,将由比蜘蛛丝还要缥缈的丝线联系着的过去重新抓住。

 

我面前的人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沮丧也好,愤怒也好,都是当正在发生的事态毫无保留地穿刺进心底时才会触发的感情。而正坐在我的前方一两米处的人正在体会到的,看上去只是单纯的不高兴。很显然她正在经历某些事态,或许在事件刚一发生时确实有过那些明确的感情,而就在几分钟后的现在,却产生了某种强力的胶水一般的东西将她的身体覆盖住,使得无论是从外到内还是从内到外都无法看清。在我的眼中只能看到她正在经历不快感,而在她的眼中看到的我也是模糊的吧。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感到不快,因为从她来到这片露天餐厅时开始我就在这里,坐在将她与不远处的道路分隔开的护栏上。护栏由刷成白色的木头制成,自己刚一坐上去时就听到了木头连接处摩擦的声音,一度担心过会不会断掉,因此也用脚分担了一部分体重。就在这时看到她走来的。

她走来时似乎就不是很高兴,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疑问才是她现在的状态的来由。

在什么人的指示下将电话的声音调到最大,放在了自己的胸前;这样做的少女听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准确来说并不是她的体内。乍一听似乎是从体内发出的,但仔细分辨的话会发现音源在体表的某处。这是自己作为观察者的感受,而她本人无疑能听得更为真切。继续听后我做出了判断:声音是从她身前的某个闪着光的装饰品那里传来的。

我知道正在举着手机的人的名字,知道她的爱好与看重的东西,也知道正在发出声音的物体是什么,至少是从外观上。可是当我知道那挂坠同时还是将这里与合众国实时联系起来的隐藏通信工具时还是吃了一惊。它是如何躲过遍布在园区四周的安全检查设施,如何隐藏到现在,又是被谁以怎样的手段发现的呢;想到这里我变得警觉了一些。

然后意识到了,暂且不论前几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显的。

从手机中传来的声音,经过电子信号的处理,被发射到空中又被接收,再通过与声带完全不同的机械体传播出来。即使如此我还是能分辨声音的主人。

原来如此。是那个人的话能将这隐藏的窃听器找出来就不奇怪,因为。

因为我认识那个人。从前认识过,现在也认识。那个久远到快要被遗忘的「人类」,我的「Creator」。

 

然后,我听到了少女发出的呜咽声。

我站在不远处的地面,看着她从站立状态倒在地上,前一刻还完好的腹部的位置被大面积地掏空了,却没有血,就好像与一般人无异的皮肤下原本就是空的一样。凹形的伤口直接暴露出来,是黑色的,什么也没有,连光都不存在,从「我们的一侧」闯入的光线一律被吸进了另一个世界中,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伤口是大口径子弹造成的,与我手中的武器不同,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会使用的最具致命性的兵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双脚不知道要如何运动,一旦移动就会像她一样摔倒在地上。我转动脖子,看向了制造出这番景象的人。

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空气爆裂开的声音。

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这一瞬间她已经出现在了那无法移动的少女的头顶上方,残留的速度让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悬在空中。手中装配着大口径子弹的枪支紧贴着身下的女孩子的头部。

我喊出了声。我的叫声与枪声混杂在一起,将周围的时空全都撕裂了。

然后看到的景象是。

她正站在一片火光里,那是我们过去的居所。我们过着在全世界游荡的生活,在众多临时安居点中我尤其喜欢这一处。那里有着亚麻色的壁纸,壁纸剥落处露出的墙皮摸起来是潮湿又粗糙的触感。比起曾经前往过的许多地方,这一带相对和平,我可以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Creator对着桌上散落的地图涂涂改改,偶尔她会突然不明原因地喊叫起来,我正好可以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这一带似乎还种植着葡萄,在便利店里有廉价的葡萄酒出售。在为数不多的战斗结束后像猛兽一样喘着粗气的Creator,只要给她一小杯葡萄酒就能让她安静下来,不过必须要足够甜的种类,如果是又酸又涩的那种的话她会落下泪来。而我的同伴们,一个叫B2PLYP的,一个叫BP86的,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才经常回来。在这之前我和她们的交集仅限于在作战时遇到过几次;她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也如同我和Creator的关系,有时会这样猜想。这座房间里有一台烤箱,因此我也得以进行了一些料理练习。不知为什么Creator对我的作品从不表现出兴趣,我在她对着图纸思考时端着食材走来走去却也没有被她阻拦。能想起来的尽是这些事情。

而现在这座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在燃烧。站在门口的她一手是惯常的大口径枪支,另一手则是第一次见到的金属物品。火焰正从它的末端喷射出来,与房间里的火焰合流。她的身高甚至还达不到门框高度的一半,而在门外看着的我眼中,就好像正在上下蔓延的火才是她的本体一样。令人恐惧,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脚一步都无法移动。即使烟雾让自己咳嗽不止,不规则的泪水让所见的影像扭曲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也一点都没有想要逃离。想要一直看着这火光,直到熄灭为止。

在这火光熄灭之前,我张开了双臂。她的影子将火光完全遮住,湿热的气流无规律地拍打着手臂,不见有缓和的迹象。与之伴随的是她的身体的扭动;被从水中无征兆地抓起,一瞬间被举在空中的鱼,从事后的角度来看这样形容比较好。我对她来说是这样危险的东西吗。随着她的挣扎,她手中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一定是发出了声音的,只是被背后火焰扩张的声音淹没而无法辨认。我用两手用尽全力抱住她,抑制住她身体的动作。等到她终于安静下来,才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正以每秒两次的频率粘稠地击打着的感觉正从手腕处传来。

从她的前方来看是与我的左胸对称的位置,从我的手腕来看是她的背后。也就是距离她的心脏大约半个胸腔厚度的位置。

我呆在了原地,仍把她抱在怀中。就在这时,从我的肩部传来了讨厌的感觉。我看到了她的牙齿正嵌在我的肩膀里。没有痛觉,不知道是否有血流出来,在摇晃的火光下甚至看不到伤口的形状。可我没有觉得这是某种特殊事态,仍然看着她在我的血肉上吐息,再松开牙齿,在我的身上留下一片片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色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像是吸血鬼一样在我的身上撕咬,但是我对她的追随并没有减少。而且我能记得,在这件事过去几天后,当她正在难得的临时避难所啃食着苹果时,突然停下来对着前方的空气发出的宣言。

「我们再去找一间房子吧,有烤箱,有花,要亚麻色的壁纸。还是要那样的房子。」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想起来了。这座房间里被散布了发信机,是就连在显微镜下也难以看清,即使被发现也无法用手除去的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型器械。在房间内施加通信干扰,切断来自己方的通信后,探测到的仍然在发出无线电的物体就是其他势力的间谍设备,通过解析这些电波就可以知道它们的所属。我是亲眼见过这种技术的。

然后就明白了如今正出现在眼前的人,她手中的手机里传来的声音的主人是如何发现隐藏在这里的窃听设备的。峰家,米讷特鲁拉,听到了这样的关键词;是峰家从一开始就安装在M06-2X身上的设施,以此作为对生活在这里的人的监视手段,作为躲在一旁的听众的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有着无论用怎样的手段都要令女儿的每一次心跳声都传入耳中的父亲想必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原来如此,这就是她露出此刻的表情的缘由。

要去到她面前才行。如果一直以来的信任关系崩塌的话,没有人去安慰她是不行的。

这样想着的我踏出了脚步。与她的距离接近的同时我也在由建筑物造成的光影间穿过,然后全身再次被不加掩饰的太阳光贯穿。我不禁抬起头看向了太阳。令视网膜烧灼的光充满了视野,然后一点点变暗,直到变成了睁大眼睛直视也不再有不适感的柔和的光。

 

所以,我是在哪里呢。

第一次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模糊,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有近视的事实。太久没有戴过眼镜,以至于忘记了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就好像大脑自然习得了将不确定的光斑补全成没有违和感的景物的机能一样。可是这一刻,这种补全机制却没能发挥作用。

如果说是经历了太久的时间而习惯了近视的感觉的话,再次感觉到模糊时就产生了类似时间倒流的体验。时间感的错乱随即扩散到了其他的感觉,以至于搞不清楚自己正身在何处。从颈部肌肉的感觉来看自己正仰着头,难怪眼前所见是以淡蓝色为主的色调。散落其间的是若干深色的线条,由平直的部分形成不同的角度拼接在一起,有粗有细,从较粗的部分往往会分出两根左右较细者,彼此之间又交错在一起。而加上近视特有的模糊效果后粗细感反而也被淡化了。它们与浅色的背景渐变交融的部分就是边界,线条两侧的边界重合在一起,以至于看不到内部的存在。这样就只得忽略内部了;处处都只是边界的不明晰的线条,只有这样形容才是合适的。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线条呢。

正坐在除自己外空无一人的穹顶房屋里,不知为何天花板上流动着淡淡的光,彼此连成一片使得整个天花板都被蓝白色填满,除去天花板的空间却仍是漆黑。这时从地面传来了光,是从正处于自己身下的位置发来的。在天幕上看到的斑驳的暗色线条,就是自己的影子吧。

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天空中的影子小幅度地摇动,与自己的衣角在微风中的摆动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是这样的啊,我的影子。

随着视线向下移动,在天空中舞动的影子被快速收束到了一起,变成了一片相对粗大的黑影,竖直立在地上,不再随着风的节奏摆动了。在位置上变得与自己更接近的同时色彩也稍微生动了起来,由暧昧的黑色过渡到了褐色,似乎也产生了纹理的变化。也就是说这些线条状的影子并不是被依次堆积在一起,而是彼此扭曲缠绕,才形成的这片直立的物体吗。

因为形状像是植物,就叫它「树」好了。

奇怪,「树」的下方也有一小片暗色。影子同样能产生影子吗。

再像远一点处看去,注意到了另外两团立在地上的影子。比「树」看上去明显更亲切一些,是只有人才能产生的影像。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但也看不出更多了。要怪就怪这世界过于暧昧。两人的位置之间有一定距离,好像有意不再接近一样。一开始还在原地附近稍微调整动作,不过很快就站定了。接下来,一个新的色块出现在他们的上方。

在玩传接球游戏吗。

明显有一个人的身手比另一方好,不如说有一个人看起来格外笨拙。在我观看的这几次中,几乎总是那一方没能接到球而跑去捡的。较为敏捷的那个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还是能感觉到她在有意配合另一方的行动。游戏能持续下去可能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她的努力。

说起来这游戏似乎持续太久了。我再度抬起头,天色似乎变暗了许多,淡蓝色已经变成了紫色。前方远处的天空被一块白色的长方形色块挡住,规整的长方形贴着地面延伸,占据了视线下方相当大的部分。在其上方有一片红色的三角形,同样矮却宽。意外地有些乡村的感觉的建筑物,明明乡村其实不是这样的。在三角形的突出部与白色的墙壁交接处天空的颜色向白色过渡,但我知道这一整片天空唯一显得格外亮的区域很快就会变成落日的黄色,并且终将消失而成为与其他区域相同的亮度。

吹来的风有些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腿上,是一小片猫爪形的落叶。完全变成了黄色,失去水分而卷曲,明明变得很脆却还没有破掉,是可敬的东西。想要用手轻轻地将它拾起,可就在指尖碰到它之前,再度吹来的风就使得它滑落到了地上。

前方传接球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我却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是坐太久的缘故,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腿部肌肉有一点劳累带来的酸胀感,一时间竟觉得这感觉有些新奇,好像双腿从身体上脱离过,在宇宙中游历一番才刚刚回到身边一样。就这样我一边确认着腿部如愿运动的实感一边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原本因距离过远而无法看到,随着离出口渐近才发现这片场地被一圈网状的墙围着,像是专业的运动场。我走出门后转过身来重新看向仍然在传接球中的两人。这里距离他们稍微近了一些,以至于能看得更清楚。果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都是西洋人的感觉。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小男孩正抱着球,而对面的女孩子似乎在向他说什么。听不到讲话声,难道是唇语吗。

如果把我放在那个男孩子的立场,以现在的视力一定是无法接收唇语的信号的吧。

无意中双手搭在了金属网编织成的围墙上。意外地比想象中的柔软,只是稍加力气就让整片网格前后起伏着运动起来。我仍然注视着场地中的两人,金属网格挡在我和视线的终端之间波浪状地起伏,被我的余光接收,产生出奇妙的体验。就像有某种最细的丝线粘在眼底,被什么人拿在手里牵扯着我的视网膜反复而细微地摇动。可是一瞬间又觉得,被摇动的并不是我的视网膜,而是。

在我和他们之间聚拢起了一片薄膜状的世界。场地的外墙被用钢笔画在了这无限薄的空间上,而此刻正在摆动的,正是这将我和场地内的空间分隔开的薄膜。

我的手立刻从金属丝上缩回,薄膜的振动随即停止。接着我的手指向着薄膜上所绘制的网格中的空隙接近,与这薄膜状的世界接触,然后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它。

突然出现的没有厚度的异世界果然是不存在的。确认到这一点后刹那间感到惊恐的心变得安定了下来。我是这将圆形的天空与平直的地面之间的空间填满的三维空间的居民,除此之外的世界里我都无法存活。唯有在这一如常识的天地间我才得以成立。

所以,我要继续向前,沿着这三维空间所规定的方位,走到应走到的位置。也就是,

沿着运动场前窄小的道路行进,在到达白色的建筑的边缘处左转,出现在那里的是另一片白色的色块。我知道那里不再是建筑,而是另一圈围墙。围墙之外只有正在变暗的天空。

「你在等我吗。」

我注意到墙边有新的人影,采取着面朝自己的姿势,像是为了让自己搭话才站立在这里一样。之所以称是人影,则是因为即使是在当前的至近距离,也看不清他的五官,服饰等等的一切细节。能见到的只是一片与周围的色彩不同的黑色的轮廓。

面对这样的怪象,我却像对其他一般人一样搭话了,而得到的也是与正常人无异的语音。

「不知道呀。」

这样对话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或许是为了让对话有令人舒适的收尾,他发出了邀请。

「既然都是出现在这里的人的话,就一起走吧。」

随着他的话音,保持站立姿势的人影有了动作。他向着侧面移动了一步,与此同时一扇门在我和他之间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我走到门前,接替他的手,彻底地将门推开了。当视野变得开阔时,我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自动扶梯之上。

 

不用说曾经站立着的地面正在变远,我回过头去想要确认刚刚穿过的门的位置,却只是见到空旷的地面。地面被两侧的建筑包围,远处则是一座天桥,而自己正沿着扶梯上行的也是一座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的空中过道。底层不算宽的场地,侧面的墙壁,天桥,更远处的建筑物,随着移动的视野而反复切换,晶状体也跟着不断调节,显得整个世界都在随心脏一起搏动。终于到达扶梯的尽头后,才发现从这座天桥上可以看到相当开阔的景象。太阳在身后接近天空顶点的位置,将全部的空间都照得透亮,地面打磨过的砖块每一块都在闪着光。我跑到地面尽头的围栏,是被刷着白色的油漆的金属制栏杆。将手放上去,手心过剩的热量在一瞬间消散,带来了与饮下冰镇饮料无异的舒适感。前方的天空以视野中心为原点在一瞬间向着四周扩散开去,好像自己也在沿着球形的天幕在重力的支配下滚来滚去。沿着过道向前走,又经过由像是浮在空中一样的木板构成的阶梯下行,重新回到地面上。两侧有无数形态各异的建筑;较近的一个呈光滑的圆柱状,唯独在顶端突起,像是长得异常高的蘑菇。对它产生了好奇,想要走近去确认它的正体,却发现它其实仍在相当远的位置,只好继续向前走。

「这些都是北极星塔的不同形态。」

身边似乎有人在进行说明,回过头来注意到原来是在不久前的大门边遇到的影子状的人。明明现在的光线比那时明亮了不少,还是看不清他的样貌,奇怪。

「不同形态?」

「建造前好像进行过设计方案征集,这里就是依照落选者所建造的微缩版的集散地。」

是这样啊。那么如果是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也许这里的某一件就会成为北极星塔真正的样貌吧。

不对这个时候不应该产生这般平凡的感想。所以很快我就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那个…你是谁?」

「嗯?我是谁?想不起来。你能想起我是谁吗?」

我怎么可能想起来啊。看起来不像有恶意,就暂且接受他在身边的事实好了。只是在路人看来可能有些奇怪?立在地面上走来走去的影子,而我甚至在与这影子对话什么的。好在视线可及之处都没有其他人。

开阔地带在前方到了尽头,被一片水面截断。闪着光的水面让我放松。对面的岸上是一片白色;我仍然没能「再次」适应近视所带来的影像,只好用力眯起了眼睛,才得以看清那片白色的正体。

是无数又高又细的水泥块,分散地立在地面上,等待着彼此之间用更多地水泥里在一起。每一块的顶端附近又伸出水平的水泥块,无数这样的结构交错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山丘上竖立的成百上千的十字架。再高一点的位置则是数不清的起重机,是比水泥的十字架高出数倍的钢铁的十字架。

每一枚十字架都闪烁着午后的阳光,与水面一样让我放松。

由黑色填充的小小的影子牵着我的手腕,驱使着我沿着这小小的湖边漫步。光穿过近岸的水,在岸边投出交错的纹路。这光的网与水面一道摇动着,摩擦着岸边的细石子。总觉得就连脚下的地面也有细密的纹路来回漂动,当然这毫无疑问是错觉就是了。

在前上方看到了穿过湖面的天桥。我们从天桥投下的影子处穿过,头顶建筑物的影子的方向变更到了侧面。天桥的上方还有天桥,产生了「能制造出这样复杂的结构,不愧是大城市」的感觉。正在这样感叹的同时,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声响。从刚才开始这片场地就有些过于安静了,听到除我们之外的人制造的声音时甚至觉得这样才显得更为自然。是汽车行驶时轮胎在平直的路面上高速挤压所发出的令人放松的声音。

下一刻,我意识到自己飞到了空中。

汽车平稳行驶的声音被更大的,从来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听到的响声完全覆盖了。我看到亮闪闪的水的团块与自己一同漂浮,又一同落下。透过它们我看到了被折射而来的太阳光的斑块,以及更多同样亮闪闪的水滴在空中四散而盛开的水的烟花。

等到烟花消散时,地面已经紧贴在了我的身下。

是以身体的侧面着地,明明曾经被击飞到了空中,落在地面上却没有一点痛觉,直接承受了全部体重的左臂的活动也与平常无异,就好像仅仅是普通的平地摔一样。这时我注意到身下的地板似乎与片刻前有所不同。软硬度没有区别,是温度的问题;如今正与我的身体接触的地面绝不是夏天的户外那种被加热到快要融化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凉。与此同时,先前还环绕着身体的夏天的空气仿佛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只会出现在空调房里的带着油漆和塑料的气息的冷气。

也就是,在那场将自己掀到空中的爆炸的同时,自己也从那令人放松的湖边脱离,而再次来到了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也回想了起来。为什么我会摔倒在这里,为什么不远处的玻璃墙上破开了一个大洞,以及正在我的前方挣扎着爬起来的人又是怎么回事,我其实是知道的。那是因为我目击了整个事件的经过;站在窗边的少女也是,正从摔倒状态试图爬起来的人也是,窗外仍未平静下来的水波也是。

 

这里是以光滑为特点的空间。地板和立柱无一例外地由打磨过的大理石制成,在淡粉红色的基础上带着无规律的褐色斑纹,在将这片空间封闭起来的每一个表面上延伸。周期性出现的方形立柱为这被精致的石材包围起来的盒子带来了距离感,这距离感似乎又太过鲜明,以至于觉得每两根柱子之间都遥不可及。我站在一根立柱后方,太阳光从正上方目视不可及的高度而来进入盒中,穿过漂浮着建筑物内特有的粉尘的空气而分成三四支,以光之箭的形态不间断地向着地面坠落,又在接近地面时消散成将全部空间均匀照亮的空气一样的事物。前下方沿着大理石地面扩散去的锁链一般的纹路被某些更大的东西切断,那是让地面变得不再连续的凹槽。每天总有些时间这凹槽会被填满,钢铁的巨兽将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闯入这被人造建材隔离的盒中,将前方的空气撞击而发出悲鸣,再向着既定的方向离去,就连在此停留的时间都是规定好的,也不曾有回头一说。

这就是地铁站的规则。作为现代人的一员我无比清楚这片空间的作用。

那么在我的背后站立的人,又是如何看待这一点的呢。

她穿着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的制服,也许是这一点让我开始注意她的。我从原本站立的位置慢慢地移动,想要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看清她的行动。结果只是从立柱的背面移动到了侧面而已。再前方就只剩下了整面都是玻璃的墙壁和那少女站立的位置,我没有更进一步的地方可去。就在这里,我注意到了她怀中更加显眼的东西。

体积很大的金属制品。被她的手臂抱住而无法看清全貌,但我可以肯定是枪支。

为什么她会携带着武器呢。在产生这一疑问的同时我也得到了回答。偶尔也有过这种情况;就好像与什么人正在发生心电感应一样,在心中完成对某些问题的叙述的同时我也会得到答案。虽然次数不多,大体上我也变得习以为常了。我不相信有心电感应这回事,一定是由于求知欲触发了某些隐藏的记忆吧。

原来如此。她正在执行一项作战任务,其内容是将另外的什么人正运送的物资夺取到手。难怪会拿着武器。说起来这不就是武装抢劫吗。

她正注视着的窗外,天空占据了几乎全部的面积。天空实在是神奇的东西,只要离开这座盒子的范畴,从前方一厘米到一两千米,再到更远的地方,乃至环绕地球,都可以纳入天空的范围。也就是只要越过这片玻璃,就算是地球另一侧的海风吹在身上也绝非没有可能。被这由24个时区的风交汇起来而构成的透明的景色浸润着的则是我和前方的少女共同站立的地方,以及。

以现在的我的视角来看我曾经站立过的地方。

湖水。岸边由扶梯分隔的层次。交错在其中的高架桥。视线被桥所引导而前往的水泥和钢铁的十字架。

用整个身体的正面迎接着这片从天球开始压缩过来的景色的少女似乎正在与什么人通话。不知是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她原本说话的音量就不是很大,我不太能听清谈话的内容。我倒也不是要把陌生人之间的交谈全都听到的那类人就是了。可就在同时,明明耳朵里传不来什么确定性的声响,她与电话另一端的通话内容却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我的脑中。

越过了感官,无法抗拒地被写入了意识。怎么想都是货真价实的心电感应。我无法理解其缘由,只好将出现在脑中的东西悉数记下。

「向那辆车开枪。」

「…果然是打算这么做吗。让我来这里的意图。」

「她来了。打轮胎,回收部队马上就到。」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外行人。」

「停下她的行动,以便从她那里取来我们所要获得的东西。」

「不是说这个。你知道她的实力有多可怕吗。以及,这样做真的好吗。」

「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让时针按照计划的方式转动,因此希望你执行命令。」

「无意义的行动。我拒绝。」

「那么。」

空无一人的景色中出现了新的物体。一辆蓝色的越野车正沿着高架桥从视野中穿过。这就是任务中的少女的电话通话中所说的车辆吗。

看起来她不打算按照命令所说向这辆车射击。说起来相隔这么远,即使开枪恐怕也是不可能击中的。果然是无意义的行动,希望少女还是尽早摆脱外行人的指示比较好。

车辆行驶到了高架桥的正中间。车辆的窗玻璃是透明的,完全不像涉及保密任务的样子。想要看看车内人的样貌,但因为近视的缘故而完全没能做到。就在这时心电感应再次发挥了作用;尽管眼前所见除了一片模糊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情报,脑中却不明缘由地浮现出了车内所坐之人的画像。那是无法抓住的,只经片刻就会消散,也无法看清全貌的东西,将空气中瞬间的风向集合在一起而绘制的透明的肖像画。即使如此,我还是知道了那个人的样子。

车内只有一人。身着从未见过的款式的军装,帽子向前方下垂几乎要遮住眼睛。这种状况下真的还能看清路面吗。观察到这些的我得出了坐在车内的也是不认识的人的结论;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位陌生人在另一位陌生人的一念之间躲过了汽车被袭击的命运,得以安然前行的事情。

身后传来钢铁猛兽的脚掌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着列车通过,将我和大厅里另外一半的空间隔断。

「那么。」

或许是太过鲜明的响声带来的不真实感所致,我重新回忆起刚才听到的内容,突然察觉到这次袭击或许还没有到此结束。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整辆列车也完全经过了这段站台,站台对面重新暴露在我的目光下。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新的人影从对面走来,无视了留给列车的通道,从那段行人禁止的凹槽中穿过,走近了这里。

担心被发现而立刻躲到了死角,但也因此没能看清来者的长相。奇怪的是这次没有类似心电感应一样的感觉。等到自己站定,她已经走到了少女的身边。

她的手臂为什么这么奇怪呢。就像是骨折后打的石膏一样,被金属制的东西缠了一圈又一圈。而手臂的末端是。

她的手臂抬起,向着窗外,准确地说是快要离开高架桥的蓝色越野车。

要阻止她才行。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明明自己也只是一个陌生人,对她们的身份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她们有何目的。站在这里的人也好,正在运行着那辆车的人也好,我与她们都并无交集,更不知道自己的行动对她们是好是坏。但我还是行动了。

「Master…?!」

我听到另一边的金发少女的声音,她一定也没有想到电话另一端的人会亲自出现。那么这位被称为Master的人,是否曾设想过会有第三人阻止她的行动呢。

我跑到了这位闯入者的身后,与此同时也看清了她右臂上固定的东西的正体。毫无疑问是武器,而且是破坏力极大的类型;是为了避免后坐力的影响才将它固定在身体上的吧。她手臂的动作是完美的,再过几秒毫无疑问那辆蓝色的越野车会被击中。要向她道歉的是这种事情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下一刻,我与她一同摔倒在地上。从她手臂末端发射出的炮弹将整面玻璃墙打碎,却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完美地绕过了高架桥,在湖水上制造出一团意外漂亮的水花。

 

「在这种时候平地摔,最差劲了。」

我整理完脑中的情报时,和我一同站在这里的两人已经离开了。我不明白听到的话语的含义;是在说我吗,可说出这话的人应该不认识我才对,又为何会对我这样评价呢。要在心中向被称为Master的人道歉才行,是我害她摔倒的。

不对。分享着这片空间的,连上刚刚离去的两人,应该是四个人才对。

在回想起与我一同进入这里的还有一位同伴的事实的同时,我的身下传来了声音。我连忙爬起来,将地面被我压住的部分解放出来。同伴的身影出现在我原本摔倒的位置。

「好痛…」

我不知道疼痛是什么体验。有时也会不自觉地说出好痛之类的话语,但都是出于语言的习惯,「这种情况下会感到疼痛吧」,这样想着的同时也会在言语中得以反映。而痛觉对应的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是五感中的一种或某种的组合,还是某种从未觉醒的第六感,这些问题则深深地处于我所未曾涉足的领域中。所以当听到「同伴」说出好痛时,我也没能判断出他是否是真的在感受着疼痛。

更何况在我眼中他的样貌只是一团黑影,想从表情窥探他的想法也无从下手。

说起来从我倒地开始他就一直在我的身下吗。完全没能感觉出与自己接触的东西与地面的区别,所以果然他是和影子一样没有厚度的存在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在太阳光照来的方向的反侧,反映着我的身体的形状的影子安然存在在那里。而在另一侧,脱离了不知身在何处的主人而擅自行动的影子再次擅自立了起来。

「你是影子吗。」

「影子?」

「你看,你和我的影子一样是黑色的薄薄的样子。」

「是这样的呀。可是我就是我自己,不是什么影子。」

「这样吗。」

看起来虽然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对自我身份却有着格外强烈的认同感。

「你认识她们吗。」

「谁?」

「刚刚在这里的人。」

「啊,不认识。」

看来片刻前在这里的两人确实和自己不存在什么交集。她们正打算从什么人那里抢来某些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一点,但我对她们的事没有更多兴趣了。总之先离开这里。

玻璃的墙壁在炮弹的袭击下破掉了大半,城市上空的风将自己完全包住了。尽管室内的冷气大规模地被吹散,在风的作用下还是觉得凉爽。沿着铁路延伸的方向走去的话就能找到出口,然后再去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

「啊啊啊——」

身旁的同伴突然喊叫起来。想要问清发生了什么,声音却被他的喊声完全盖住了,只好用尽全力发出与他等同的声音来和他对话。接着,循着他的手指,我似乎看到了让他如此惊恐的原因。

地面上的血迹吗。看来更要像那个被称为Master的人道歉了。说起来你就这么怕血吗。

这样想着的同时,周围的景色发生了变化。

身体左侧的蓝色在一瞬间将其余部分的浅粉红色彻底排挤了出去,天空特有的充满了空旷感的浅蓝色占据了周围的全部空间。从自己仍然站立着的事实来看我并没有真的被某种谜之力量移动到半空中,但还是感到了一点眩晕。

低头确认脚下的情况,水泥制的地面再次出现在眼中,只不过并非在紧贴着脚掌的位置,而是在大约五米左右的下方。

也就是,我的处境与「漂浮在空中正要坠落」之间的差距,不过是脚下一层几乎不可见的薄薄的玻璃片的程度。

然后我看到了裂缝正以我所站立的位置为中心向着无限远处扩张。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从一开始就搞不明白。明明记得是在湖边散步,却在转眼间就出现在了轨道交通的站点旁,刚刚搞清楚状况又发现地板在一瞬间被置换成了玻璃,如今在为了防止陷入从高空落下的处境而在与不断扩张的裂缝全力赛跑中。

因不明原因而出现在我身边的同伴此时也一如既往地与我并肩逃跑。明明是影子,如今不存在能让影子投在上面的坚实物体的情况下却还能完好地存在,也是至今为止遇到的奇怪事情之一。当然我没有思考这些的时间,因为就在我跑动的同时,裂缝已经追赶到了我的前方。紧接着,重力全部都消失了。

 

奇怪的是,纵使有再多搞不清楚的事情,我却能清晰地知道这时应该怎么做。就好像是异世界动画里带着特定的技能转生的主角一样;虽然这样比喻不太合适,我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主角过。总之,要说自己是否拥有充分理解自己的处境的知识的话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可是我也没有不幸到会在这个超出常理的世界中轻易死掉。因为,即使再过不可思议,我也能确信我有着做到与这世界同样不合常理的事情的能力。

其内容为从「其他世界」中取出「存在的事物」,又或许是将「存在的事物」在不同世界线间移动。除此之外,我还深知这一能力的限制,便是将物体在不同世界线间转移时会对体力造成极大的消耗,因此也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会去调动它。「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我是这样称呼它的。

所以,只要从某个异世界中取出类似降落伞一类的东西,当前的危机就解除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一点需要确认的问题:正在我身边不远处同步坠落的正在发出不亚于片刻前的叫声的影子状物体,如果将降落伞绑在他身上的话真的能救助到他吗。还是说降落伞会像穿过空气一样从他的身体上划过,成为随风飘至远方的人造花瓣呢。

直到离地高度降至零,我也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还好是落到了水中,不然一定会死掉的吧。

 

「你会游泳吗。」

我们的降落点恰好位于曾经漫步经过的湖里,距离湖岸不远。我的话当然能游过去,不知道这位不知名的同伴的情况如何。

咕噜咕噜咕噜。

不会吧。

刚刚从与水面的撞击中恢复过呼吸的我只好再次将头埋进了水中。水再次从耳朵中进入,一瞬间将耳道完全填满,同时也将一如往常的透明的视野如同气泡一样排挤了出去。光线随着水的运动而变换着扭曲的方式,似乎是在折射作用的影响下反而变得更加明亮了。一直以来被包裹着身体的气泡所屏蔽的五感仿佛在一瞬间得到了解放,就好像水下所见的才是世界的本貌一样。

明明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是熟悉的形状,应该感到违和才对吧。

那团人形的影子被扭曲成了长条状,像海带一样悬浮着。我伸出手去,下一刻才想起他不过是一团影子,即使用手去抓也不知能否抓住。可是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手指传来了滑溜溜的触感,像是碰到了真正的海带一样。

这不是能抓住的吗。

我把他从水中拖起来,这团影子发出了大口喘气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在他的后背上看到的亮闪闪的反光,与水面上交替地互相追赶着的反光是相同的东西。

「你在笑什么…咳咳。」

我有在笑吗。既然他是这样认为的话就承认在笑好了。在他的咳嗽声中,我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拖上岸,然后躺在水泥地面上。被太阳加热的路面很好地抵消了入水时的凉意,看向他时,通体黑色的人影也铺展在地上,不知从何时起像是有了一层透明的轮廓。水从这轮廓上啪嗒啪嗒地流下来,在地面上扩张开去。

「我在做什么啊,晾海带吗。」

「过分…」

「是我救了你啊。」

「那…我也找机会救你一次?」

「我的人生才没有这么多灾多难吧。」

「也是。」

然后我和他都不再说话,只有身下潮湿的感觉一点点消失,只有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而干爽的感觉还存留着。

 

模仿游戏的记录I

纯白的空间里漂浮着唯一的异物。

漂浮着,坐着,站着,躺着,都没有区别。这里是空间消融后的空间,他的样子既可以说成是抱膝蹲着,也可以说是直立着。只要他存在在这里,就可以成为任何东西。

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出现了有别于四周的光。以此为开端,空间感重新降临在了这里。方形的屏幕出现在他的面前,屏幕中是有着罕见的异色瞳孔的面容。左眼是青花瓷器上显现的深蓝色,右眼是夕阳照在墙壁上投出的深黄色。随着空间的再构成,原本存在于这里的异物也被规定了形状。看起来只有一米五左右的少年,正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接受着屏幕对面的盘问。

准确地说似乎并不是盘问,因为他才是先开口的一方。

「我是否曾见到过你。」

「正巧这也是我想提出的问题。你是否曾见到过我。」

审问会陷入了沉默。

「我们来玩模仿游戏吧。你当犯人,我当检察官。」

「…这不正是我们的立场吗。」

「不一样。总之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请说。」

「佩铎爱丽丝问题集其一,你是谁。」

「S·格里默,为国际救援组织X工作中,我想大概是因为非法入侵零号Master的领地而被抓到这里的。你应该知道这些才对。」

「不对,我没有问这些。我是在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

「那么就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你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

「问这个问题会让你得到什么情报吗。」

「没有。只是想知道,你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

「1994年3月31日,乘坐硬卧车厢从范特霍夫前往海森堡。」

「记得这么清楚的吗,明明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

「我的记忆是很狡猾的东西。有时会向我诉说它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又会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只是没人知道它所说的中有哪些是假话。」

「还能想起什么吗。」

「马车。书页。雨水。被车轮碾碎的落叶。圣诞晚餐。溅到裤子上的泥点。火炉。白色的餐桌布。月光。即将落下的太阳。还有。」

「还有?」

「秋天的树枝。传接球。是的,3月31日那天我不在火车上。埃尔斯纳那天和我玩了传接球。明明是春天,天气却凉得像秋天一样。传接球是伟大的游戏,只需要两个人就能玩起来,在连唯一的同伴都找不到时也可以将墙壁作为最忠实的伙伴。埃尔斯纳是个很好的人,我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个老人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是说…如果是说现在的话,他已经不做医生了。你是想问关于「X」的事吧。」

「不。我想问的只是关于「你」和「他」的事。」

「总之我不过是在他创立的组织里工作而已。为战乱地区的人提供医疗救援,一开始是在欧洲的边境地带,后来去过中东和非洲,直到最近才介入与HK-S有关的事情。」

「是吗。那我看来是找错了人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佩铎爱丽丝问题集其二,来讲一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什么?」

「不论是什么都可以。存有戒备的话就讲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只是想听一个事关你小时候的,独立的、精小的故事。」

 

 

第二章 Illusion & Illustrator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空中。

头顶只有白色,不知道是雾气还是原本就是如此。环绕着身体的在白色之余多了些许变化,凹凸的质感,尖锐地刺穿周围的空间的东西,再仔细看能分辨出大体上是细长的柱。被无数或大或小或粗或细的鳞片覆盖,这些三角形的狭长的鳞片也彼此贯穿,在其上又分出更多更加细碎的鳞片。所有这些碎片都有着相同的色泽,与作为背景的白色几乎融为一体。

是树。具体一点说是树木的顶端;而它们与我的距离,大约又有树木的高度的十多倍之遥。即使如此,从我这里看去,排成阵列的树木仍显得高大。将上百只铅笔削尖后一并立起,或是将城市中所有建筑的混凝土全部在一瞬间抽取而残留下钢筋的阵列,若是将它们改换成白色,就是如今自己眼前的景象。

只剩被鳞片覆盖的树干的树木每隔固定的距离就重复出现,由此构成的非自然的森林。

当注意到树木的尖端仍在自己的下方时,也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位置。接着活动双脚,开始感受到踩在什么东西上的知觉。向着脚下看去却还是一片白色。可这白色又和头顶的云雾不同,总觉得像是隐藏着某种灼眼却格外寒冷的东西。不锈钢制成的丝线,镜子围成的房间,一瞬间想到了这些东西。然后蹲下身子,想要确认脚下所踩的东西的正体。

在膝盖完全弯曲之前,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在周围的空气中闪过。那是让人眩晕的危险之物,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那东西却没能给我躲开的时间。无数金属制的细线从身体中穿过,在胸骨的后方缠结,再利落地各自切成数段,在惯性的作用下沿着既定的轨道飞离,只留下凉飕飕的感觉在它们划过的身体的空腔中流动,却在扩散到全身之前就消失了。

我明白这是什么,可还是伸出手去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如同所料,全身的肌肤都完好如初。

这是名为「预感」的东西。想要压制,却仍在世界的某处肆意地奔走。像是夜空中的蝙蝠群,却比蝙蝠要细小得多。比最轻小的飞虫还要细小,说不定比空中弥漫的尘埃和花粉还要小,却带着堪比刀剑的重量和锋利度,无时无刻不在对空间本身施加酷刑。而现在,它们将我包围了。

这是由「预感」构成的空间,或是说,这是「我」的内部。

在明白这一点后我立刻放松了下来。单凭预感是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的,也就是这里是绝对安全的空间。我坐在地上,将小腿自然放松。它们沿着地面滑下去,在半空中舒展,由此我认识到就在自己片刻前的立足地前方大约二十厘米处就到达了这一小片水平面的边缘。再向下看去,原先混成一片的白色一下子有了层次感。好像万物都只是一层薄薄的乳胶,而从自己的位置开始,一瞬间有一盏灯亮了起来,放射出的光线沿着每一处表面传导,自上而下地为整个世界再次赋予了新的质地。首先是自己身下的平台,然后是将其支撑着的立柱,接着是地面和更远处的白色的森林,在一两秒的时间内,从我所立足的一点作为起始,全都被置换成了透明的样貌。不通透的白色的天地在片刻内就完全结冰,接着被整个替换成了玻璃,白色的光线沿着四面八方传导过来,在玻璃的丛林中碰撞而爆发出闪烁的亮点,沿着玻璃之树的枝叶滴落下去,返回到地面,聚集成光的水洼。

好漂亮。目睹了这一切的我没能止住赞叹,即使知道这不过是将人囚禁的虚构的光景。

我重新确认了脚下。正站立的平台下方由一根细长而略微弯曲的玻璃的柱体支撑,总体上是弓形,直通到地面。平台则是一片规整的正圆形玻璃板,虽然是玻璃制成的,看起来并不脆弱。我蹲下身子,用手触摸着玻璃板的边缘,虽然不敢用力,却还是能感受到坚实的触感。我绕到弓形的柱子的突出部,从平台上跳了下去,沿着柱子滑到了地面。上方的圆板投出的影子将自己的落地点包裹,抬起头来时,一个格外刺眼的球体正在头顶的空中恒定地发射着白光。看来这个玻璃的世界中也是存在着太阳的。

走出这片阴影地带,才发现从下方看去片刻前自己站立的平台和柱体的组合像是一只过于高大的蘑菇。类似的结构在四周也有一些,但都不及自己的身高。我向前走去,在光汇聚的洼地中走过,散发着白光的粒子从脚下飞溅。穿过蘑菇林后由玻璃砖制成的地面终于断绝,前方是一片类似峡谷的地带。

然后注意到了,在道路断绝的方位还有同样透明的索道连接着这里与不知在何处的对岸。绳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垂直向下的绳索,低下头看去,在看不清底部的峡谷与水平的索道之间悬挂着两座椅子,一近一远,像是位置不合适的秋千。在每座秋千上还坐着人,或多或少能够看到面容,却无法想起她们的名字。奇怪的是我却产生了就坐在这里与她们说说话就好的感觉。在这种预感的驱使下,我也坐在了峡谷的边缘,向着她们发起了问话。

「喂——」

距离过于遥远而不得不大声喊出来,出于这样的想法而鼓足力气发出声音的同时才意识到意识中固有的关于「音量」的认识似乎在这片世界中并不成立,具体来说就是,自己喊出的声音比预想中的大很多,几乎要将自己的鼓膜都震碎了。

在这片世界中不需要用力喊话。只是用正常的声音,甚至或许是轻声说话就足够了;当气流从声带中离开时,不论相隔多远的人就都能听到。我认识到了这样的事实。

接下来认识到的则是我们都是不记得自己名字的迷路之人的事实。

这样的话,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交谈了。

然后从不知是谁开始发起了提案。

「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人一个,讲自己熟悉的故事,直到我们想起自己是谁。」

 

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一齐看向我啊。明明是从倡议人自己开始才比较公平不是吗。也罢,就由我来讲第一个故事。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不如说是十分乏味,因为那只是我每天的工作中毫无特殊之处的一部分,可除此之外我已经记不起更加有趣的部分了。

故事开始于我从我为之工作的人那里接到的任务。从什么人手里取得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对了,好像是录像带之类的。这里正是需要感到惊讶的时候;直到今天在这世界上还能见到录像带的存在,被提醒到这一点时我也感到了惊讶。似乎是在多年前被制成,一直保留到现在都无人曾打开的录像带,说是此前一直被埋藏在海森堡的密室里,直到不久前才被发掘出来。要我去取得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可是这任务并没有听起来这么简单;录像带并非安静地躺在某种只要坐车过去就能前往的地方,不如说当探明它的位置时任务的难度就已经变得高到令人绝望的程度了。因为是由其他人在我们之前拿到了它;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正如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一样。可是即使是现在我也能体会到那个人带来的恐惧。

如果你们还不清楚的话姑且说明一下好了。受我的工作对象所从业的组织的最高领袖直属,在那个从不露面的神秘人的授意下奔走于世界各地,是那种等级的人物的话,自然也拥有着相应的实力。想要从她的手中把想要入手之物夺来绝无可能,只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就会做出这样的判断,更何况就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还有一位曾经亲身经历过她所造成的恐怖的同僚。

在她的口中终生难忘的强大对手,以不可思议的行动方式释放出不可思议的攻击,能轻易做到这一点的人。

而被她的威胁所震撼,以至于在我的面前露出如此畏惧的神色的人,我对她也并没有批评的意思。说到其原因,正是因为这人是我的妹妹啊。在能记得的时间里就几乎没有见过,也早就和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却还是在某一刻重逢,命运的安排有时让人不得不感叹地球果然是圆形的。她不是擅长战斗的类型;也许是沿着原定的道路走下去才最合适的吧。所以会感到愤怒,对于制造出这安排的人,相应地也就会对于更多的人。写出剧本的人,按着剧本的指示而在舞台上走动的人,不出声地观看着演出的人,对他们无不感到着愤怒。可说到底这愤怒和我的家族没有关系;人总有些情感是不需要理由的,对我而言这情感便是愤怒。它驱使我做任何事情,去消磨它自身,也让它愈发扩张。我的存在越是丰富,它也就越是膨胀,直到反过头来再次变得单纯,直到最后由它构成了我的「自身」。人是由情感构成的生物;让情感得以诞生,再被它再次定义,就是这种奇妙的循环。而当我见到将要面对的那位对手时,就连这愤怒的情感也被覆盖掉了。

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机场,第二次见到她时是在快要被太阳加热融化的柏油道路上,第三次见到她时是在已经被完全破坏的房间里。

第一次时我被下令去找她交涉却被她彻底无视,第二次时我被下令在背后待机,第三次时我没能得到任何命令,站在原地亲眼看着她将眼前的东西悉数破坏。

她就是风暴本身,而我正站在风暴面前。那是将我和我认识的每个人裹挟着卷到空中,再在一瞬间变得静止的台风的中心,那时我只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那个看不清真面目的,被过分宽大的制服包括住全身,只留下小小的却令人无比畏惧的影子的人,在我的面前将另一个同样令人感到寒冷的人在一瞬间击败了。

或是说,在任务结束的空挡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的我,在某种不明的吸引力的牵动下,见到了「这个世界本身」。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位置呢。

想起来了。当我选择拒绝执行自己所领受的命令的一刻开始,自己在这场作战中的角色就迎来了终结。大概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我才会踏上那列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列车的吧。

与我一同行动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尝试联络她。我搞不明白这场作战。我相信自己是拥有能影响事情走向的力量的;可这份力量的使用方式实在是太过令人捉摸不透,而我只希望用我的方式来使用它。无论是达成协议也好,达成和解也好,都是怀着相同的想法,结果却是自己终究不能凭着自己的意志使用那只有由自己的肌肉和骨骼才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从讨伐Kuraito的作战开始这份感觉就不时地游走在体内,而当那个人和那个人在我的面前通过越洋电话就达成了协议时,自己便被它完全支配了。如今的自己连愤怒都不会有;又或许是感受着愤怒,却不知道它的真伪。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愤怒,还是过去的愤怒的延续;它是位于脑内,肌肤间,还是身体与周遭的空气的间隙,我实在是分不太出来。因为无法分辨,所以放弃了思考,所以才会在那时从任务中抽身而出,一定是这样的吧。

想要被海浪拍打。就在那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我漂浮在大海上的话。就像那时所要袭击的目标不远处的水面,比那水面上的起伏还要剧烈的海浪。即使我的身体被如同橡胶一样怎么都撕不破的皮套包围,当海水从四周拥挤而来时,当那些浪花一个接一个被推到我的手足,我的后背,我的面颊时,当聚集成一个个小山丘的水在触碰到我的一瞬间破碎时,一定还是能感受到与在大气层中不同的什么东西的。又或许对于海洋生物来说,将它们包围的海水才是大气层,而此刻的我们则生活在外太空中。假若有一天我从货轮的桅杆上坠落,水面的上方再也没有能阻碍地心引力的事物,直到坠入有咸味的汤水中,在它们的眼中就是如同陨石撞击地球一般的事态吧。戴着头盔漫步于太空中的宇航员和在这座城市里呼吸着罗宋汤一般的辛辣空气的自己是如此相同的事物。那么,宇航员是否会有想要回到地球的一天呢。

就像想要回到海洋中的自己一样。

这就是我向北极星塔进发的理由。那里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即使是工作日的白天也会有无数不同的气息碰撞在一起。即使没有一处海浪能透过我的皮肤,没有一滴海水能渗透我的毛孔,即使我没有鳃和鳍,即使是潮湿的气氛也令我不适,也想要被海浪包围。

这一刻的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一条不幸地难以在水下呼吸的沙丁鱼。

 

那个,虽然不是很明白,接下来就由我来讲自己的故事吧。说起来也许会显得荒诞,但事实如此:在为数不多的记忆的最后,我与一个影子约会了。不必谈及这个故事的起因,就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在那个下午,当太阳光的强度开始减弱时,我确实正躺在河边的水泥地上,地面的水迹已近蒸干,而我的身边,唯一能和我交谈的人,正如名字所示的那样只能看到半透明的轮廓的「影子」,正蹲在我的面前。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我们中没有人知道各自的身份,对这座城市的构造也一无所知。没有不去完成就不行的事,虽然对从不久前开始的各种叫人摸不清头脑的展开也一头雾水却也没有什么调查的兴趣。过于强烈的陌生感反而带来了「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问题」的感触,于是我对接下来的行动做出了规划。

「就在这里发呆吧。」

「真的吗…」

「不也挺好吗。」

我将身体坐起来,面向前方被光填满的河流。夏季的日光只有像这样被细细地切碎才不会灼伤眼睛。我的视力不大好,也正因此那无数流动着的四角星才得以连缀起来,交替地闪烁着。

「你喜欢吃石榴吗。」

「一般。为什么问这个?」

「不觉得那条河里流动的像是石榴籽吗?」

「哪有…如果有这种河的话河边早就长满石榴树了。」

「又或许是树上的果实在地面上堆积起来形成的河流?」

「好像有道理。这样的话就想要过去捧起来尝尝了。」

「可刚才你却差点溺死在石榴籽里哦。」

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位影子同学似乎有被冒犯到,而我只是在笑着的同时重新躺在地面上。淋水带来的最后一点寒冷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消散了。

「我说,你究竟是谁的影子呢?」

「我不是什么影子。我就是我。」

「可你又想不起你的名字。」

「明明你也是一样。」

是的,我想不起我的名字,直到现在也想不起。可似乎有一种预感,当我想起自己的名字时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许我正在什么人的梦中,是梦的主人觉得要将自己的名字忘记比较合适,我才会脑袋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去回忆起那些禁忌之物或许才比较好。对于这位善良的梦主人,不妨以同样的善意回报,尽可能地让她做一个美梦;想到这里时我便这样下定了决心。

所以,什么样的梦才是美梦呢。是去向往已久的网红餐厅大吃一顿,还是去买几件平时可望不可即的人气商品呢。遗憾的是这位爱捉弄人的梦主人并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于是我只好按着自己的性子,希望可以在万事终了后令她满意。而当决定权由梦主人转移到我手中时,我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存在哪些选项。是我的话宁愿在这河边待上一整天,可如果是如此平淡的梦境的话,位于地球的黑夜一侧的那个人会甘心吗。

「看,那里有人!」

循着同伴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子路过。身后背着从侧面看起来大得不成比例的包,不由得心疼起她来。在这样的炎热天气负重前行,对谁都不会是轻松的事情。而她似乎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以自己的视力并不能看清,但不知怎的能够感受到,或许又是那种正体不明的心电感应所致。她似乎是要去做某种重要的事,却并没有在苦恼,至少没有在为负重过多而苦恼,就这一点而言我感到了钦佩。当她向这边转过头来时,我决定向她挥手致意,希望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进展顺利。我挥动双手,用最大音量向她喊着祝你好运,同时希望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而她似乎只是向河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马上又骑车离去了,怎么看都好像并没有听到来自岸边的问候。

原来如此。在这个世界中似乎只有身边的同伴一人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或者说我和他是偶然流落到这个世界的游魂。制造出这个世界的梦的主人总爱追加一些奇怪的设定呢。

「要不要去追她试试看?」

同伴的提议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们并没有非要与她发生什么交集不可的动机。可是。

并没有犹豫多久我就做出了决定。很快,我们出现在了这位骑着自行车的不知名少女身后。两侧的道路都如同自行车轮一般转动了起来,河水的闪光和车轮的金属辐条上的闪光一起,使得我们仿佛进入了由石榴籽包围的亮闪闪的世界。

 

接下来是我的话,请允许我不去讲自己的故事,因为它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讲;就由我来讲一个童话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永不结冰的湖边居住着以林中小屋为家的少女。靠近湖的岸边永远堆满落叶,大多数是鹅卵形的,带着细小的锯齿;有一些则是猫爪或五角星的形状。落叶的数量每年都在增加,又似乎永不腐烂,少女每次走在地面上,就仿佛踩在雪地上一样;起风时或大或小的落叶就会被吹起,与冬日的雪花并无分别。即使这片土地上从来不会长出新绿,仅仅是居住在橙黄色的天鹅绒之中,也让少女感到满足。少女居住的小木屋有着特殊的魔法,只要少女坐在餐桌前,将餐盘与刀叉摆好,在脑海中描绘想要的食物的形状,盘上就会自动呈现出她理想中的餐食。居住在这里永远不用担心缺少任何物资;每天她的衣柜里都可以有新衣服,她的书架上永远不用担心缺少想看的书,房屋一旦破损便会被自动修好。当她漫步于落叶丛中时,总能看到水鸟在湖中起降,到了春天燕子会在她的屋檐下筑巢,这时她会将手中的面包撕下来送给雏燕。到了云层聚拢起来时,她便会打起薄薄的纸伞,站在湖边的石头上,让比以往略微湿润的气息洗涤全身;而在晴天的黄昏她则有时会在林间搭起烧烤架,让落叶特有的气味增加肉食的风味。即使她厌倦了自己的木屋,想要在野外露营,也丝毫不必担心夜晚的风过于刺骨,因为远处被针叶林覆盖的山丘总能挡住寒风,与此同时夕阳的光芒却能不受阻挡地沿着坡道汇集到湖中。她热爱这光芒,将其作为一整天最珍贵的片刻加以歌颂;她用照相机将这一片刻加以固定,在画布上添上自己的色彩,再用诗歌重新构建出属于她的夕阳;然后她将画纸折成小船,这些船将在她愿意时沉入湖底,与落入湖中的落叶一样成为她生活的湖的一部分。就这样,少女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她在湖边修筑了伸入水中的步行道,又制作了一艘小木船;接下来她又逐渐在被落叶覆盖的领地周围筑起了篱笆,尽管即使不这样做也不会有野兽袭扰。她在篱笆的内部规划道路,将一片狭长地带的落叶清理干净,又铺以鹅卵石,随后在道路两侧种上了会开花的灌木和贴在地上生长的柔弱的花。然后她建立了一座大理石制的客房,有温暖的火炉和圣诞树。这些不会令她疲累,那座木屋蕴含的魔力会帮助她完成一切麻烦的工作。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她在篱笆的外侧立起了木牌,在上方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接下来的圣诞节,她走进了这座新建的客房,在大厅正中的圣诞树下摆出了许愿的姿势。她做的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迎接某位宾客的到来;而当下一年的夏天到来时,真的有宾客驾着马车路过了。那位宾客敲开了少女的庄园的大门,被引进了有圣诞树的客房里暂避大雨,又与少女一同乘船环绕着湖漂流。在临别时分,客人向少女提议会在圣诞节到来时再次拜访,然后交换了礼物。而等到圣诞夜的雪花飘落时,等到相同的马车再次停在堆满落叶的门前时,你们猜归来的客人看到了什么?

绕满葡萄藤的木质篱笆被换成了架着机枪的铁丝网,当客人花尽心思将其突破后,落叶变成了砂砾,道路、木屋和客房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文字的墓碑。

 

你们都讲了什么啊完全意义不明。就像拼图时要寻找碎片间的契合点一样,想要弄清楚我们在这里的身份,不应该从彼此的故事中找到交叉点才对吗?果然这会议需要有个人主持才行。我再来重新述说一遍我这边的情报。「我」是在执行着「任务」,其内容是从那个恐怖的对手手中抢来一个装有「录像带」的箱子;说是抢来也不是很贴切,因为护送着它的人和我们本来是盟友或是上级的关系。作为我们「上级」的代理人的那家伙带着箱子,想要借用我们这里的设施回到原本的基地,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故事。

什么设施?好像是大型飞行器一类。对了,它的名字好像叫做弗…弗兰克,不对,芙奈尔。你们有听说过吗?是能在一瞬间加速到超音速的宇宙飞船级的飞行器。她是在我所在的城市的机场带着那宝贝箱子一起降落,想要临时将芙奈尔借用再飞向东浦。对,是东浦,那座大陆最东边的海港城市。我不喜欢那里,夏天太过湿热的空气和圣保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虽然与圣保里一样有河流过,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说起来我又真的喜欢圣保里吗?

关于为什么她要在这座城市中转的问题。的确东浦有专门供她使用的机场;那个史无前例的用老旧航母改造成的移动机场,要将重要货物运送过去的话毫无疑问是尽可能减少中转才比较保险。她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问题在于时机。在她准备转运录像带的同时东浦海上机场正好在驶向公海,说是要进行例行维护一类。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被吓了一大跳;不是因为消息本身,而是因为声音是从我胸前的徽章那里传来的。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但毫无疑问我不会再把它挂在胸前了。谁也不会想要自己的呼吸声时刻被别人听到吧?

那么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所属的机构的名字;一开始我还没能想起这一点,只是依稀记得要做的事情,当被提示的细节越来越多,谁都能确凿无疑地判断出我的身份。那座海上机场的所有者,也正是由于它在大洋各个岛屿都修建了设施才能做出将巨轮开往深海进行维修这种事情。它的名字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不知道,或者说它就是时代本身。它的名字是HK-S。而我的任务,或是在我、我的Master和坐落于圣保里的合众国峰家为此结成的临时同盟的任务,则是在HK-S总部派来的显赫武官合理合法地征用芙奈尔之前设法将她手中那个有可能揭示不明人形事件真正面貌的箱子在合乎万般规定的前提下取来,将其中的内容传达到每一个相关者眼前。

 

啪嗒。听到了在树上的积雪沿着针叶林的枝叶滑落的声音。它在地面上被打得粉碎,与此同时消融在了透明的地面上。这声音在提醒着「我」的存在,促使我去思考有关自己的事情。

那我呢。我又是从属于谁,为何而行动呢。

当和那位透明的同路人一起追逐着不认识的女孩子的自行车时,我并没有余裕去思考这种问题。或许有那么一刻是闪过了一点疑问的,但小小的问号一瞬间就被像融化的奶油一样扩散出去的喘息吞没了。我们在无数各种各样的光中间穿行,左边是宝石一样颗粒状的亮闪闪的光,右边是热汤上方蒸腾的热气那样生长着的长条形的光,而头顶斜上方则是如同满天飘飞的雪花一样慢悠悠地摩擦着的光的云块。那少女过于庞大的背包遮住了她的后背,黑色的发尖却不时在她身侧闪烁着。她沿着河道骑行了好一会,在河道开始弯曲的同时走上了草坪中间的小路,然后又猛然加速,并入了城市建筑群中间的柏油路。她似乎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精确地计划着路程和时间以躲避令人心焦的红灯。这样看来她似乎是在赶时间,即使她的身姿从未表现出一点焦灼。我不禁开始想象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为何能变成如何令人羡慕的模样。她的自行车并未有要停下的痕迹,我们两人的体能却快要迎来了极限。首先停下来的是我的同行者;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那么轻,似乎作为代价其力量和持久力都不是很好。听到急促的喘息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我只好停了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追逐前方的少女,看看当她停下车后走路的身姿,看看她会向哪里走去。在我回头时,我看到了同行者正将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一米五左右的身体上出现了些许颜色,能看出来他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像是老照片中上个世纪青少年的打扮。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觉得这个时候他或许需要喝点什么,就抓着他的胳膊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零售商店。我是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如果有的选的话我更喜欢有着清澈外观的饮品。他似乎也从未见过以这种方式售卖的水饮;不是从按下按钮就会流出相应品类的机器下方接到,而是由店员将各式各样的液体和固体调配在一起,差点让人怀疑是误入了酒吧,可明明酒吧里也没有在饮品里加入红豆的传统。想要与店员对话,却遭遇了与先前见到那位骑着自行车的黑长直少女时相同的无视,最后只得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从某个其他的世界中取出了一杯类似的饮品。当最终拿到手里时,被冰块冷却的杯子外侧已经凝满了水珠,沿着手掌缝向地面流去。这种奇怪的饮品意外地收获了同行者的好评,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甜度过高,每喝一口仿佛都要再用三四口去稀释残存在口腔的糖分。不管怎样,当从奔跑带来的热度中被解救出来时,我们都产生了仿佛进入新世界的感慨。

当冰凉的味觉冲击散去时,我们才注意到似乎正如字面意思地,我们身边的世界发生了改变。我们依然处于室内;小商店里空调的冷气还未完全消散,但我们清晰地意识到已经不再有能不间断产生冷风的装置了。玻璃橱窗、商品展示柜、带着笑容的店员,甚至是一看就让人联想到电气时代的灯光,都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包围着我们的只是一座空无一物的巨大水泥房间,一侧墙壁上的大门敞开,天光透过这有限的区域为我们提供了基本的照明。大门所在的墙壁高度似乎有门的两倍有余,较高的位置正圆形的通风口上由三片叶子组成的风扇正越转越慢,终于停了下来。湿润的塑料杯仍然被我们拿在手里,但若是身处于这种状况下,没有人还能冷静地将手中的奶茶喝完。仿佛是DNA中的本能驱使着我将同行者抱起;在河边时曾经思考过他透明的身体碰触起来会是什么感觉,而此时已经和正常人的衣物无异了。我们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在建筑物内移动,最终停留在了靠近大门的墙边,通过这处与外界唯一的通路窥伺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首先注意到的是一辆蓝色越野车;我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辆车,当时的它无视了下方四溅的水花,不曾有丝毫犹豫地沿着直线远去;而现在,它正在缓慢地减速,就像大门上方的换气扇那样,在这被太阳炙烤得干干净净的路面上停止了发动机的运作。

关于是什么让这辆曾经一往无前的汽车停下动作的问题,我在脑内一瞬间产生了许多猜想。有地震或滑坡阻断了道路;它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只来自异世界的钢铁巨兽;或者仅仅是耗尽了汽油。各种各样的猜想一瞬间涌入我的脑中,而紧接着我们看到的现象甚至比之前所有设想都要令人吃惊。

出现在车辆前方的是一架直升机。仅仅这样还不足以令人过分吃惊;在我们见到它的同时,它的螺旋桨正在好好地转动着,甚至是比一般飞行时更加激烈地旋转,以至于整座建筑都像是在与引擎的轰鸣声一道摇晃;即使如此它却仿佛无视了物理规律一般,正在向地面匀速坠落。到它如同落地的羽毛一样被某种不可见的压力固定在地面上时,螺旋桨的转动还未停止。直到最后,飞行员才仿佛放弃了挣扎一般熄灭了引擎,将舱门打开踏上了地面。

飞行员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女孩子,看上去并不比我的同伴高大。当她站在地面时,仿佛是真正的羽毛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立在了地面上。我无法将这样的女孩子同直升机驾驶员联系在一起,而她却似乎比我更快地理解了事态。与此同时,她面对的蓝色越野车的车门也缓缓打开,被过于宽大的军服包裹的驾驶者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身影。

宽大到不合比例的军服和帽子极不协调地悬挂在她的身上,仿佛只要风稍一吹起帽子就会从她的头顶掉落。正是这顶帽子让我完全看不到她的面容,一直以来若隐若现的心电感应的能力这时也完全不起作用。这种仿佛生来就浸透着铁锈味的厚实布料的下方包裹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在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将那顶仿佛比她小小的脑袋还要重的帽子取下之前谁也不会知道。而我却一步也不敢向前走动。虽不知道伴随着我的心电感应的原理,此刻的她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所不能及之处,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禁区,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永远无法触及的彼岸。当我在浮空的车站向她驾驶的汽车远眺时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她的身影,而当她真正立在眼前时却仿佛连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不可视的屏障,我在一瞬间竟然觉得这是某种隐秘的炫耀,就好像她在宣示着自己才是这梦境的主人,而我被她无形而强有力的臂膀从后颈捏起,像生产线上的布偶一样从一处被转移到另一处,然后被按在这里并加以螺丝固定,其作用仅仅是希望我成为这一幕的旁观者。

这么说来,我确实是听到了这一幕前后的对话,看到了这部舞台剧的序章。我看到过占据视野大半的上升的坡道被太阳涂成炽热的生铁一般的橙黄色,上升的热气将远处的天空扭曲成水的波纹,那是金黄色的浓汤,就好像一头扎进了遥远的木星的大气层。在过去看到过的木星的图片上,暗金色的背景上总有一只黑色的大眼睛在透过纸面凝视着自己;而那时占据着这只眼睛位置的是一架同样是黑色涂装的直升机。我从昼夜平分线的一侧来到了面向最灼热、时刻想要将人焚烧殆尽的太阳光的一侧,凝视着我的正是那架人造飞行器,随着螺旋桨一点点减速而向我靠近,就好像是我这一方从航天器上跳下,仅穿着太空服飘落进如棉花堆一般厚实的大气层一样。我想起自己还有一位同伴,向他的方向看去,他还停留在昼夜平分线的另一侧;在那座我们上一个片刻停留的废弃厂房的内部,不透光也不透气的墙壁投下的阴影的边际,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微笑着向我做着道别的手势,如同世界末日前的道别。那个时候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呢。

「这里是国际救援组织X。请维尔纳的各位放下武器,将人质和平移交给我方。」

「这里是国际救援组织X。请维尔纳的各位放下武器,将人质和平移交给我方。」

「这里是国际救援组织X。请维尔纳的各位放下武器,将人质和平移交给我方。」

「没有事了。现在你的未来是自由的。」

「现在进行确认。你的名字是…」

不对。现在的我仍然正处于某个建筑物的阴影中,而且正相反,我才是窥伺着外界的一方。只不过我没有坐在轮椅上,我的同伴也没有;我只是抱头蹲在墙边,身体似乎比之前感到的更加虚弱,以至于双腿不小心脱力而摔在了地上。在这样的视角下站在身旁的同伴竟然不再显得像是一个令人担心的小孩子;这时的他已经有了与正常人无异的外观,我得以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样貌。果然是上个世纪青少年的打扮;小腿的轮廓不再是若隐若现的半透明,每一个毛孔都反射着光线,如若他站在堆满落叶的湖边,也会反射出这样的光线,令人无法想到这光是经过年久失修的厂房散发着机油和烟尘味的空气而来的。接着,我目睹了从蓝色的越野车接近到停下的全过程。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浪,如同木星之眼的直升机的降临,一切都与先前看到的预演相同;只不过这次面对那架直升机的不再是举着双手徒步从建筑物中走出来的小孩子,而是二十一世纪制造工业的产品。我再次听到了像末日警报一样循环播出,又在周围的建筑物间不断回响,以至于本音和回音快要无法区分的广播宣言。

「这里是HK-S不明人形事件对策零号指挥部。现对你提出协助调查请求。」

 

——什么?我们的Master,驾驶着直升机,向着总部的特使发布了协助调查请求?

 

我想并不是你口中的Master亲自驾驶的,她的体态大概不会如此娇弱。而让这位白色的女孩子作为驾驶员,一定也是出于你的Master的考虑。汽车减缓了速度却没有停下,像是在将驾驶员的声音当做乐曲来享受;在一瞬间就连我也是这样想的。在仿佛万物都被夏日所燃尽的大地上一遍遍重复着的广播声和飞机引擎的声响,似乎只有这些才能毫无违和感地搭配起来。如果前方就是世界末日的话,当时的人们一定也会觉得宁愿在这样的氛围下多待几天。我甚至开始幻想当夜幕降临时这幅场景该是怎样的,当赤红的落日收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球被飞机螺旋桨周期性地遮挡,当黄色的街道变成紫色再变成银白色,就好像我们不是在月光的照射下而是真正身处月球,我甚至真的希望过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可是很快这种状况就迎来了终结,因为如同直升机里的人期盼着那样,就在直升机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作用下被按到地面的同时,汽车的驾驶者也在这片荒芜的地面上着陆了。

她的右肩托举着什么东西。

左手是一个被涂成红色的手提箱。这或许就是你们口中要找的东西;而她的右手则明显被更加庞大的物体占据。从我的角度丝毫看不出这物体是什么;就如同她的身躯被不合身的军服完全包裹住一样,她手中的物体也被纯黑的布料完全包裹住了。这物体的长度与她的身高相仿,在她将其举起时,用于包裹它的布料从肩膀处垂下直到地面上,像是给本就被军服遮住的她披上了第二层长袍。她将这不明的物体举在肩上的同时正是直升机下坠途中,不由地让人猜测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在直升机完全落地后她便将这物体放下,重新用多余的布料将其裹好,在整个过程中我也没能瞥见一眼其内容物的真容。然后我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用武装直升机下达协查「请求」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直升机降落果然是你搞的鬼吗。」

「这应该问你们的机械师。让自家财产受损也不是我的期望才对。」

「总之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进行一项调查。这或许事关不明人形事件的真相。」

「我想你们并没有对总部下达命令的权限?」

「在北极星塔的地下停车区域监测到了大规模用电的异常激增。」

「嗯?你们的Master对它的解释是?」

「时空变换的不动点。」

「无理取闹。」

「Master的推理过程暂且不论,总部对此应该有更全面的了解才对。特别是——你。」

「原来如此。总结起来就是你们的Master在对总部的意图进行某些出色的推测后做出的结论是将对那位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出手的职责推给我?」

「HK-S合众国区提出的新法令已经得到了欧洲区和伦理委员会的赞成,目前在全HK-S达到了多数通过。在Master的辖区内出现无法应对的大型威胁时有权调动辖区内属于HK-S的任何力量,来自总部的访客也包含在内。」

「那么我似乎只有遵照命令这一条选项了。」

在对话结束的同时,我见到来自Master和总部两方的特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上,沿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离开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产生了某种不得了的事情正要在这座城市发生的预感。

 

是的。如你所想,这座城市中正在发生紧急事态。一瞬间被全部熄灭的灯光,人群的叫嚷,黑暗中重叠的人影和穿透其间的唯一的绿色的光。循着「安全出口」的标识在人群的挤压下移动就可以从这来源不明的黑色恐慌中脱离,每个人都是这样相信的,只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用于将一般人引导向特定的观众席的手段。北极星塔的地下停车区域,我正是在这片区域见到那个人的。

简单来说,当位于北极星塔的每个人都期望着沉浸在毫无违和感的日常中时,当这座城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如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年的第七个月份中的某个毫无特殊性的工作日时,当各色的人造光源代替太阳光将这座现代文明的杰作内部每一处都照亮,就好像自它落成以来就从未熄灭过一样时,所有的灯光、收银台、展示柜、大屏幕、音响,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一致地停止了工作。停留在高达五米的超巨幅荧幕广告下方的市民,聚集在收银台前队列中在手机上抱怨着前方的人结账时间过长的顾客,在人流间戴着扩音器高喊着试吃样品的广告词却正因每个人都无视了自己而感到苦恼的导购员,提着因过于饱满而显得与身体的尺寸不太协调的购物袋准备离开的人,在灯光熄灭的一瞬间都陷入了错愕。接着因失去了原本填充其间的光线而变得过于空洞的圆柱形空间转而被紧急避难广播填充,再接着是混杂在一起的叫嚷声。火灾、地震、袭击、还是单纯的电气故障,从广播内容中无从推断,它只是在指示人群遵循紧急出口的标识;当有人喊出是否是哪里起火了时空气中就传来烧焦的气息,SNS上弥漫起地震的传言时地面也仿佛震动了起来。所有灯光都熄灭时才意识到这座大楼里紧急出口的数量似乎远比想象中的少,人群聚集在那里时已经到了身体紧密接触的程度。在想要来到北极星塔时我曾产生了自己或许是沙丁鱼的想法,而此时过于密集的沙丁鱼的群体反而让我感到了不舒服。如果有鲨鱼在一旁巡视的话,此时就是收获丰盛一餐的最佳时机;这种不安感让我不自觉地想要采取作战准备的态势,而在如此拥挤的情形下做出任何举动都格外困难,想要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我只有被人群推搡着前进,成为了通过沙漏的无数细沙中的一粒;在沿着紧急疏散道路下降的楼梯上听到了失去平衡者的惊叫,除了祈愿她不至陷入踩踏事故中外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是沙丁鱼的洄游还是旅鼠的迁徙,也不知道指引我们的是洋流或暖风的方向还是其他。直到这段仿佛要将所有的灵魂都抽出并搅匀的旅程到达终点,我才看到了事态的真相。

紧急逃生出口特意为了最大化对视觉的冲击而设计的高饱和度的绿光指引的方向的终点,根本不是每个人所期待的有着不受约束的天空的室外,而是比起立于大陆制高点的巨塔内部被分隔成的无数细胞一样的小房间还要更为逼仄的空间。这是因为环绕着它的四壁的不再是从中脱离就可以回到大气层的薄薄的墙壁,而是其厚度可以说是无限的岩石。或者说,现在的我和其他恰好落入北极星塔的市民被引导的地点,是北极星塔正下方的地下空间。在这种绝境下有人开着挖掘机从天而降,而它恰好又有着无限的燃油和动力,携带着用不完的水和食物,假设这种奇迹发生的话,沿着四周开凿下去,也只会在令人透不过气的地壳中环绕地心一圈又一圈再回到原点,我听到身边的人这样悲叹。我们完全被困在了某人设下的牢笼里,而在场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人的目的;这样的论断一经做出,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人群中扩散,进而在SNS上感染身处事件之外的人。就好像。

在场的每个人不过是某个从未露面的伟大人物的细胞之一。他们无条件地共享着感觉,受无线电的神经支配采取同步的行动,好像从一出生开始就从未是不同的人。

「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在这一刻我想到了这个词语。将时空的限制全部超越,将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片灵魂全都整合在一起加以操纵;我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如此令人恐惧的技术,在与拥有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才能的人的亲身接触中更加清晰地知道它绝不是这种令人每一想起就后背发凉的存在,可我还是止不住将当前的事态与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回忆起了。

「不明人形事件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而她此刻就在这城市的某处。」在这一天的作战开始前,我的Master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四月开始的谜团就解开了。以无法捉摸的方式出现在城市各处的不明人形是从哪里诞生的,她们的武装是从哪里获得的,如果这些超出常识的现象背后同样是超出常识的原因的话。

然后我就注意到了在唯有绿色的指示灯闪烁的黑暗中快要被前方的人影挡住的方向的两个移动的影子的主人,在某人的肌体上附着的仅有的不属于她的细胞的正体。即使是在如此微薄的灯光中也能辨认出来的两辆汽车,其一是来自总部的蓝色越野车,其二则是没有见过的小型卡车。它们正以默契的方式向远离人群的方向移动,在它们的前方来自外界的天光一点点照射进来。终于意识到想象中位于地层深处的牢笼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地下停车场的同时人群也开始追随着两辆汽车的脚步向着期待已久的户外涌动,而我则意识到了那辆卡车的主人或许正是作为不明人形事件元凶的「时空变换的不动点」。于是在身边的人终于变得松散时,我奋力挣脱了缠绕着我的同伴,沿着将他们收束在一起的渔网的缝隙钻了出去,跑在了追逐那两辆车的最前线。

 

六月纯RokugatsuJun的观众来信时间

Ja→Hallo↑这周的粉丝会给六月纯发来什么样的邮件呢?

提问!在烤猪肉和蘑菇汤之间犹豫不定,要将哪个选作圣诞节晚餐比较好呢?

说到圣诞节果然还是火鸡呢;不过我是不太会做啦。现代都市派的果然还是会选择可乐拌土豆泥吧…等等烤猪肉和蘑菇汤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类型的菜品吧?!而且这就在筹备圣诞节晚餐了吗现在的太阳可还在赤道以北呢!

六月纯小姐,大阿托米内部有货真价实的蒸汽机的传闻是真的吗?

那个,从我目前去过的地方来看,好像是没有呢。不过有一天见到过从青铜时代保留下来的野兽雕像!好像是棕熊来着,不对…什么,其实是拉布拉多犬?!啊哈哈哈这两个相差也太大了,我不会看错的,嗯,很有自信。说起来青铜时代真的有拉布拉多犬吗?

和武力值为无穷的对手战斗时如何取胜?

是游戏吧这绝对是在游戏里吧。让我想想,首先要知道是什么样的游戏,游戏和游戏也是不一样的。嗯,是角色扮演类的话,果然还是要有比较好的装备才行,然后找准对手的弱点什么的,就好像岩石的巨人头顶可能会有裸露的核心之类的——没有?对方有无限的装备?可以将出拳位置设定在任意距离?最坏情况下还可以倒转玩家的攻击?不会有这种游戏的啦,不然运营会收刀片的。要不要下次直播玩一玩这种游戏?哈哈哈是玩笑啦。如果真有这种游戏的话,我六月纯RokugatsuJun就以万能的utuber的名义做出唯一的忠告好了,那就是「避免作战」。那么,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事出突然,下次直播会好好补偿的☆

 

「SEP小队战斗指导手册:同时空变换的不动点交战时的对策

由于在未来的战斗中有可能陷入到与同Creator有相似完成度的时空变换不动点的作战中,我们认为有必要以Creator无法动作为前提对此类情况做出预案。

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带来的压倒性战斗优势下,不存在能将对方快速正面击溃的可能性。根据Creator的经验,使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将对身体产生极大负荷,因此此类作战以拖延消耗为第一要务。具体来说,应以wB97xD为中心,通过无人机多次快速袭击消耗对方体能,再由CAM的远程火力将其击败。」

CAM并非不知道这种东西;由她所属的组织的智囊人物与她们共同经历的无数战斗的经验汇总,这本指导手册上的内容早就被她背得烂熟,不如说她正是这本手册的作者之一。只不过现在的她没有遵循其上的建议的可能性,因为。

「现在wB97xD还下落不明不是吗。」

「也就是,老师叫你一个人去击败那位时空变换不动点?」

「说是击败也有点不妥。会有另一位强力的时空变换不动点来与她作战,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减少战斗的波及范围,以及将被击败的一方回收。」

「请把「们」去掉;我的任务是在大阿托米内部好好度假。」

「只不过是被软禁起来了吧…」

「在合适的时机将北极星塔的电源切断,这样就可以将人群引导到两位天才格斗家那里。只要她们想要遵守不攻击一般人的准则,就不会做出当众斗殴的事;接下来只要蹲在适当的地点砰——」

「那么引导人群的任务?」

「修改紧急避险标识的小事,当然是交给连入侵军方系统都不在话下的万能国际记者吕卡斯悠那啦。」

 

「还有,吕卡斯悠那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她们本就不会攻击一般人的设施,为什么要特意减少战斗的波及范围?」

「因为我们的Creator还在共振中啊。」

 

第三章 Schade & Shade

 

在我有暇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之前,两人的冲突就结束了。

两辆汽车以不相上下的速度从无光的地带离开,保持着并行的状态驶上了道路。这一点我是有看到的。

从其他道路而来的人群正向着街道流动,每个人都像是被某位隐藏的狙击手发射出的子弹打入水中或沙中。他们一边叫喊一边沿着无规则的轨迹在道路上逃散,与仅有的两枚异物的轨迹交错在一起。这一点也是有看到的。

在一瞬间两辆车同时拐进了出人意料的角落,沿着再度变得昏暗的地下通道逃离了一般市民的视线。这一点我也捕捉到了。

等到两者在另一片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交错驶过,从并排变成相对的状态而停下,再等到两辆车的主人同时推开车门,他们的脚同时落在地面上,直到这一刻为止我都清晰地看到了。

而在下一瞬间,眼前就只剩下了一名像失水的野菜一样躺在地上的男子,他头上戴的圆帽也滚落到了一旁。

 

虽然很抱歉打断你的叙述,这段发言有些过于散乱了。我们来想想是否能帮助你回忆,比如,那位男子是什么样的人?

 

和我一样是个西洋人。有着蓬松卷曲的浅灰色头发,我在自己的故乡见到过无数有着相似外貌的人。明明是夏天却在衬衫外穿了毛衣,看起来又厚又重,但由于身材本就高大匀称的缘故并不显得过于臃肿。最外的大衣却显得偏大了,散在地面上使得它的主人像极了枫叶的叶柄。

 

这么说来,他是同总部的派来的武官战斗过后才变成了这番模样。从你的Master的推理来看,他就是隐藏在不明人形事件背后的「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而这位幕后主使正如此失态地躺在地面上?

于是发现了不自然。玻璃构成的树梢逐渐扩张出裂痕,细小的树枝如同粉雪一般坠落。它们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坑,裂痕以此为出发点向四周蔓延,使我想起了自己出于无法确切理解的原因而向河面坠落的经历而有些心跳加速。在一瞬间我仿佛意识到了这片空间的机制;为何我们会相聚于此,为何会彼此交谈。用「回忆」去交换「预感」,当回忆臻于完善时这世界也就会随之破溃。毫无征兆地,我产生了这样的猜想。

这样的话就会从梦境中走出来了。如果说正是因为不想回忆才会潜行到梦境中,当梦中的人伸手触及回忆时,也就取得了与另一个世界的连接点。我厌倦这场冗长的梦境,尽管它是如此晶莹剔透;我不能在其中呼吸到凛冽的风,即使地上盖满了冰雪。这个世界中的风只会凭空侵入到我的身体中,在它的内部切出裂痕,再以难以理解的方式凭空消失并与此同时让裂痕自行愈合。它不会在我的肌肤表面吹拂,不会从我的衣衫上掠过。我讨厌这样的世界。于是我请求远处的人更加仔细地回忆。例如当她看到那名男子从车中走下时的情形,以此为切入点;如果能细致地描绘出枫叶落地的片刻,就可以回想起拂过脸颊的秋风。于是她回忆了起来,在她面前的两人被折叠进「那一瞬间」里去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对话。

 

「你不是什么古老贵族的女儿,也不是月亮的使者。你的居所不是天堂,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也不再是坡道或阶梯。」

「…」

「这是猜谜游戏的继续。你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你没有表现出疑惑的原因。」

「…」

「你是来对我发动攻击的。而在此之前,你需要首先躲过我的攻击。」

「是吗。」

砰。

 

周遭的空气仿佛熔化了。

这样的表述似乎有些不对,因为空气本就是轻盈透明的东西;但在听到声响的瞬间,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就好像原先的空中密布着看不见的细线;比起影视剧中只要碰到就会出发警报的红外线光束更有压迫感;通着触碰即被烧焦的高压电的钢丝,从不同的方向将身边的空间切割,越是想要思考从中挣脱的方法就发现它们编织得越是致密。好像是由什么人将一把细细的竹签向着笼子中随手撒去,不可弯折的签子刚好留出能容下笼中小鼠的空隙,而它再也动弹不得了。这些细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散布的呢;是从两辆车相向而停下时开始,还是当我踏上通向北极星塔的列车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四处蔓延了呢;又或许它正是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缠绕着自己的躁动感的具象化。硬要说一个时间节点的话,便是当这些无数细线如同锁链般相互缠绕并发出撞击声,紧接着是隐藏在某处的锁的机关开合的声响传来的瞬间。循着声响的方向看去,在无数生锈的机械闹钟的嘈杂声的交汇处,我看到了高大的男人的落脚点,那便是这压迫感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意味上过的收束点。他从小型卡车的驾驶室走下,在他推开门的同时空中交织的细线如同迎接海神主使的风浪的水草那样向着整齐划一的方向摆动,细细的钢丝的摩擦声如提琴般鸣响。第一个和弦结束的同时,他的鞋底也落到了地面,紧接着全场肃静,等待着指挥者的进一步指示。从这一刻开始,我得以确信环绕着身体的钢丝的阵列已经被确定无疑地被完成了;它们的每一根都被拉到最紧,与我的身体别无二致。它们是如此密集,密集到紧贴着我的每一处身体布置;不必说是手脚的动作,即使是呼吸过于剧烈,胸口的摆动也会将某一根丝线碰断。我无法想象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见闻,只有亲眼见过世界尽头的人才能想象得出。我只有被数不清的细线包裹,每一根都极度脆弱又极度坚硬,坚硬到像是要将皮肤划破。然而,几乎就在这种压倒性的结界完成的同时,它也在一瞬间破碎掉了。熔化、崩溃、分散,所有的细线都在相同的时刻变成了液体,是与身体有着相同温度的水银;它们的量是如此庞大,因为原本密布在空中的丝线是如此众多;流淌着的水银代替了钢丝的锁链,从更加广阔的范围挤压我的身体。然后水银的压力也骤然下降了;它们向着空气扩散、蒸发,最终混匀成半透明的流体。如果说在钢丝的阶段空气尚且可以从这牢笼的缝隙透过,如今环绕着自己的液体中反而找不到丝毫能透过气泡的孔隙。我的身边已经不存在空气,全都被这种在眼前竖直的平面上旋转着的液体取代了。它们绕着我旋转,不论我看向何方都是相同的漩涡;透过漩涡看到的景象也一律被扭曲成了破碎的弧形。身高接近两米的青年显得愈发高大了,被弯曲成半圆形占据了视野的整个右半面,他的右方卡车车厢变成了均一的色块。正前方是一片混沌,那是两车中间的空隙,在那里的只有地下停车场白色的灯光,正要不顾一切地侵入周围的每一片暗色区域。我感到愈加无法呼吸;此刻的我正被不知名的液体包围,被什么人从外太空抛进了大海,而我则恰好不具备鳃和鳍。尽管想要挥舞四肢去游泳,移动自己的位置,探索水面的方位,液体却在手臂开始动作的同时一下子变得格外粘稠。我最终耗尽了力气,如同落入香油瓶的小飞虫那样漂浮在了其中。

砰。

想要看清。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方位都是音源的位置。过分依赖耳朵便会陷入迷乱,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也就明白了自己无论再怎么思考也无法跟上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只得放弃思考,直到最终确认到得胜一方的离去和落败一方仿佛有些寂寞的表情。

 

「站在右侧的高个子男性向对面共计发射了五枚子弹,其中有四枚顺利发出。」

 

我们对突如其来的声音感到惊异,一同望向了说这话的人。她与我们不同;即使仍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我们大致仍能看清对方脸的轮廓,而此刻的说话人则完全是一片暧昧。我站在玻璃制的悬崖边,理我较近的人位于光的海洋的近岸处,而这位说话人与自己的距离比她更远。仿佛超出了距离的概念:从常识来说明明是相当远的位置,远到几乎与地平线重合在一起,我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听到她的声音。将近处的人包裹的是白色的光的海洋,而在她的位置,我已不能看清是否还有光的存在;环绕着她的只是一片混沌。

她正位于大气层之外。隐约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从一开始就没有怎么说过话,当发言的次序轮到她时只是用谁也无法解析的童话故事应付过去,反而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不愿谈论自己的可疑感觉。而此刻,她正在为位于我近处的同行者的回忆补足关键的碎片。

 

「第一枚子弹无视了目标的存在向着后方飞去。第二枚子弹和第三枚停在了空中。第四枚子弹放弃了原有的轨迹径直向上飞去了。而第五枚子弹则卡在了手枪的内部。」

 

天边的光线发生了变化。将这片乳胶一般的世界照亮,在一瞬间从上而下地将其置换为玻璃的光源开始了闪烁,如同寿命将尽的白炽灯。我抬头向天空望去,作为这片令人摸不清头脑的空间中所有白色的来源的光球正从天边滑落,所指向的方向正是说话人的所在。它的坠落是如此缓慢,以至于看起来要经历上万年才能真正落下;我知道若真是如此我是不可能用肉眼看到它的移动的,但我的脑中清晰地出现了这样的时间概念。

这里是引导着宇宙万物运行的时钟不再奏效的空间,这里是已经终结了的世界。

在这一瞬间我大脑的齿轮仿佛掠过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可是也仅仅是掠过而已;等到再次与它相遇,必定还需要齿轮再转过整整一周。我等不了这么久。

 

然后呢。

 

空间尽头的神秘人不再继续,好像她只是想要用些许的线索启发仍停留在海洋这一侧的人那样。而似乎是受她的启发,我所处位置正下方的陌生人重新找回了属于那一瞬间的回忆。

 

是的。我听到了连续的五次枪声,共计五枚子弹燃烧了自己的火药。从小型货车的驾驶室降下的男子在向对手发出问话的同时就用左手从过于肥大的大衣内取出了手枪,扣下扳机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对面的少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会被子弹击中,成为任谁都无法拉扯回来的彼岸的住民,无论是谁都会这样预测;只是接下来的展开超出了一切预测,甚至在预测得以形成之前就已经发生了。简单来说,这五枚子弹全都没能命中。

 

那位少女,是什么样的人?

 

比对面的青年更加令人恐惧。仅仅是向她看去一眼就要耗费全身的力气;将空气中全部的异物在一瞬间熔化,将空气本身变成水银状的液体,能在一瞬间产生这种气氛的人。没有鳃和鳍的我无法呼吸,正因无法呼吸反而才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了观察她的事情上。正因如此才能看到。

第一枚子弹切实地触碰到了她的身体。

她与对面的人有着类似的着装风格;宽大到极度不合身的服装,再加上宽大到将整个脸都遮住的帽子。只不过她所穿着的不是西洋人常穿的套装,而是极为稀有以至于足以成为身份的标志的军服。那时的她正将体重支撑于某个比她的身长更加庞大的物体上;被纯黑的布料包裹,即使如此我还能判断出绝对是某种武器。自动式步枪,便携式火箭炮,或是某种更加危险的大型战争器械,绝对是这种等级的东西。在她揭开黑色的布料之前没有人知道,而一旦那个时刻来临,世界或许都将归于毁灭。我能做的只有祈愿这一刻晚些到来,至少不会因为这一枚子弹而到来。

如果那层布料就在这一刻散开,就在我的面前从被它包裹的物体上褪下,那件足以将世界置于毁灭的兵器露出真容的话,我怎么做呢。

我没有可做的事,经过思考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或许会想要去同自己的妹妹告别,或是道歉,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又会变得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或是回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地点,再见一次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吗。而我此刻只是被巨大的恐惧和压迫感束缚住手脚,连呼吸都是不可能的事。那么不妨向那件即将露出真容的武器祈愿;它会发射出比太阳还要闪亮的光线,在一瞬间将我蒸发殆尽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还有对着它喊出愿望的时间。它绝不是神明,甚至是与神明相反的东西;它不会听到我的呼喊,即使听到也不会有丝毫怜悯,即使如此也会向它喊去。可是又会喊出什么呢。

那个时候只会忘记人类的语言文字,将最易于发音的音节以最大音量喊出来吧。也就是。

「啊——」

就在这样喊出之前,我清晰地看到了预料之外的事情。包裹着少女的倚靠物的黑布没有丝毫异动,就连气流带来的摆动都没有;少女的手指也好,身体也好,都停留在原地,就好像那枚子弹从未存在过一样。接着看到了弹孔;没有出现在少女的身体上,而是位于她身后的水泥墙上。

自己对弹道的感知是绝对的;出于反复的经历,我可以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而在这一瞬间,我的自信发生了动摇。那弹孔毫无疑问位于少女的正后方;准确地说是她的心脏的正后方。那枚子弹的尖端碰到了她的胸前,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身体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子弹从与周围毫无不同的空气中穿过,再沿着既定的弹道打在前方的墙壁上。唯有这一种可能。

不对。我想起来了。回忆的过程总是痛苦的,因为要在堆积起来的杂物中寻找想要的东西,手边总是被乱七八糟的碎片占满,对谁都是充满焦灼的过程。而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子弹的尖端触碰到了少女的前胸,紧接着弹道发生了弯曲;它并没有沿着直线穿过她的衣服,进入到她的心脏,而是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无可动摇的真理一样无比自然地沿着环绕她身体的曲线飞行了。紧贴着她的身侧,又或许与她的身体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从我的角度不可能看清这两者的区别,但我不知为何可以确信是前一点。子弹的侧面紧密地摩擦着她衣服的布料,却没有一根纤维掉落下来。在完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弧线之后,子弹又恢复到了原有的轨迹,在正前方的墙壁留下了惊人的弹孔。

不可思议。

在对眼前的现象感到怀疑之前,第二枚子弹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与前一枚相比稍有偏移,但其位置同样是致命的。我猜测着子弹可能会前往的方向,向预测的位置垂下视线,却没能钓到任何事物。将子弹有可能在她的身体周围发生偏转的定理补充到我的世界观中,原本以为这样就能重新做出精准的预言,这种想法再次迎来了彻底的失败。我准确地目击了子弹从距离她十米左右的位置发出,来到她的面前,与她的距离缩短到了伸出手去就能抓到的程度;接下来子弹会从她的面颊擦过,她会抱着某种恶趣味而让它刚好掠过自己的毛孔;又或许她会伸出手来将子弹抓住,就像不久前听到的有关其他人的传言那样,虽然她大概不会愿意做出这种举动。然而这些预期全都落空了。

这枚子弹只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时间的流动停止了。之所以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过是意识被妄想封闭,因为不想面对失去了与身体的连接的不安感而想要欺骗自己,就如同突然间失去手臂的人仍能感到手指的运动,或是等到他的伤口愈合完好后还能感到骨头被折断的剧痛,那样的幻觉。为了确认这一点而从肩膀开始活动自己的身体,体会身体传来的触感的结果反而是感到了更加的违和。我再次叫出了声;就算身体会欺骗自己,声音和光线却不会,它们从自己诞生之初便注视着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还有风和温度,我想到了圣保里冬日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撞击在自己的皮肤上。如果是人类的话会将这种触感用痛觉来形容,而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抚摸着我,正是它唤醒了我的生命。在此刻我是如此怀念它;在这片时间停止流动的死亡之屋中,我想要再次被唤醒。

于是风来了。不是由大自然的呼吸带来的绵延数十千米的湿冷的风,而是带着人类的都市中特有气味的风的刀刃。我再次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即使我的衣摆仍然静止在原地;我能感受到这片空间里无处不在的风。有向上的和向下的,螺旋形的和箭头形的,填满了这个混凝土制成的盒子。而这些风的原点,那位被过于宽大的服饰严密包裹住的小小的女孩子,正以比任何气流都要迅猛的速度向她的对手跑去。

第二枚子弹仍悬停在她出发地的半空中;第三发子弹同样停下了,却被某种力量彻底压扁成了一张金属的圆饼;第四发子弹在接触到她之前就被偏转而击中了房顶,第五发子弹在被团男子的手枪里炸开了。没能来得及用五感去确认的情报不知怎么的一瞬间出现在了我的脑中,我没有时间去考量它们的正确性,唯一能感知到的是少女是超越常识的存在;她在炫耀自己的武力,仿佛想要告诉对手「破解你的攻击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永远不会有一枚子弹能穿透到她的身体里去,永远不会有一阵风、一束光线能穿过将她的「内部」与「外部」分隔的薄膜;在为她带来形状的没有厚度的薄膜中被压缩的是一整个宇宙的空间也说不定。

那么相应地,要从她的「内部」传出的声音,也要跨过一整个宇宙的距离才能来到我的耳边吗。

在这一刻我竟为她感到了悲伤。

这份悲伤持续的时间没能超过片刻;少女已经将借助着黑布包裹的不明物体高高举起。接下来便是世界末日;比太阳更加炽烈的闪光会将包裹着它的布料灼烧殆尽,然后再将我吞没。一定是这样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脏被席卷一切的热浪吞噬,我将它攥紧在了手心。我的两手仍在原地,是身后生出的透明的幻肢做出的动作。仿佛感觉自己在一瞬间生出了七只左右的手臂,而它们的目的仅仅是在将要到来的冲击中保护自己的主人,即使它们的主人从未召唤过它们。

所以变得讨厌起了自己。

被新生的手臂捏起的心脏中的血液一瞬间被挤压到全身。我感到自己变成了快要被从内部撑爆的气球,而外侧的气压又在下一刻给出了加倍的反馈。我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振动,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是被投入热水中的方糖;我看到无数波纹出现在我的身侧,那是我正在蒸发的身体。紧接着我的心脏也会暴露在外,房室之间的分隔将被打开,连同我的全身一起变成均匀的气体,与所有人一起成为星辰的一部分。

想到这一点突然变得有些放松了。

然后视野再次变得清晰。被黑色蒙住的物体并没有展露出自己的形状;少女将它举起不过是为了调整它的方位。这把正体不明的危险品重新落地后,它只是充当了帮助其主人调整重心的作用;她以类似撑杆跳的方式跃起,在空中划出半径一点五米的半圆形,在重力作用下速度减少到零的同时她也就出现在了大衣男的正上方。

她的手中是一把老式手枪,与对手所持的是相同的型号。那位自信满满的神枪手因突然的炸膛而将原有的手枪舍弃的同时又从厚得不自然的衣服中取出了两把备用品,而他面对的敌人甚至比他更加迅速,就在他的右手抓牢之前,新取出的物品已经转移到了位于他面部正上方约半米的人手中。这便是我能看到这一幕的缘由;凭借撑杆跳的动作来到空中的少女已经运行到了轨迹的顶点,在这段抛物线顶端使得她最接近静止的一刻,她与下方的人持枪的左手重叠在了一起。

砰。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场决斗的结局不言自明。即使受过再严格的训练,我也不是为了见证人类的血肉而来到这里的。避免人类卷入是泛函少女接受的一切训练的第一要义。或许在这种情况下做点什么才是更加正确的;虽然在进入人类商场之前我已经将最熟悉的武器存放到了接应点,这时的我的手边轻小的手枪一类还是备有的。但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我完全没有将它纳入过选项。或许这样才是幸运;如果那时的我介入了这场战斗的话。

我会消失。泛函少女有着即使身体被破坏仍然能简单地恢复原状的特性,要在她们不情愿的情况下将其消灭,唯有被从头到脚在一瞬间彻底蒸发这一种可能。明明知道这一点,我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如果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将不复存在。

当眼睑闭合的同时眼前也就陷入了黑暗。灯光的残影很快就消散了,身边的风也不再流动。仿佛再次回到了被停止的时间中。讨厌的感觉再次充斥了全身。虽然不想因误入危险的场地而失去对自身存在性的控制,因停止去感受而失去存在性同样是我不希望的,因此再次睁开了眼,即使不知道是否已经对将要看到的做好了心理准备。

突然的灯光让眼球极度不舒服。视野从全白逐渐变暗,过于明亮的灯光在一瞬间产生的讨厌的残像无论如何运动眼球都无法甩掉。而透过这些残像,我隐约看到了和原想的不同的景象。

大衣男躺在了地上,他的身上没有血迹,外衣没有破口,皮肤也没有伤痕。他的左手仍然举着手枪,枪口并没有子弹发射的烟痕。他的帽子滚落到了一旁,被压缩在帽子的浅灰色卷发像蒲公英一样张开成一簇。那位作为一切恐惧的源头的少女降落在他所躺位置不远处,手中仍握有从大衣男那里抢来的枪支,看起来刚刚发射过,其目标却不是作为对手的男子,而是向着不相干的方向射去了。

「左手的那把装填的是子弹,右手的那把发射的是电波。该你了。」

「在你看来子弹是比电波更加危险的东西,所以才会——」

「不对哦。」

用颇为平静的语调继续着与大衣男的猜谜游戏的少女玩弄着手中的机械。又一枚子弹获得了动能,在空中随意地转着弯,最后悬停在了某个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的位置。

「你此行的目的是试探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真实能力。我选择将装填子弹的那把枪抢下不过是在配合你罢了。这是双人舞的继续。」

大衣男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苦涩。我知道他们口中的电波是什么;被称为T方案的对泛函少女专用致命性武器,它的危险性不会因为只是不久前才接触到的名词而有丝毫降低。将泛函少女的时间感加速一百万倍,让被击中者在一瞬间见到宇宙的尽头,比起任何炸弹都能更加高效地摧毁泛函少女的精神,不仅仅是听到过这样的报告。就在几天之前,我曾亲眼见到过这种致命的电波的威力。是它将我从被无形的刀刃贯穿的危险中接触,同时它也正是让我在那时想要接近的同伴至今无法恢复意识的元凶。于是我轻易地知道了眼前大衣男的名字;T·马蒂内斯,T方案的持有者,国际救援组织X的成员。我有无数问题想要向他询问;他在不久前的S·格里默侵入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此刻出现在这座城市的目的,以及与那位少女交战的感想;但从现在开始我知道了能对他进行审问的绝不是我。

那位没有露出一点面容的少女以其压倒性的力量夺取了与T·马蒂内斯对话的资格。

「无论再来多少次也是一样的,那种程度的电波不会对我造成丝毫影响,而你也不是会无趣到重复相同的攻击的人。」

换句话说,正躺在地上的这位当今对泛函少女最危险武器的掌门人手中已经不存在任何能在与那位少女的交战中取胜的手段。

这样的话,如果是我,或是如果是我的Master麾下的泛函少女们,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不得不与她交战的事态的话。

「是我赢了。」

意料之外的话语从马蒂内斯的口中传来。我与不知名的少女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她的衣间;在军服的腰带缝隙处似乎多了某种不和谐的东西。

白色的,长方形物体。

纸片。数量不只是一张;以最初注意到的那张为圆心,少女全身的衣服缝隙间都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入了纸片。

「现在的你还保持着用伪造姓名的名片作为攻击手段的习惯吗。」

「利用轻薄到能夹在纸张中的超级电容器储存电力,用一瞬间的电流引发心脏骤停。这是合众国中央情报机构(CIS)一直以来的做法。而如果这些名片中存储的都是专门针对泛函少女的电波的话。」

于是我意识到了,就在这时,这场决斗的胜负或许发生了翻转。

用改装枪支发射出的电波不足以对眼前的人产生影响的话,将这些电波存储在无数纸片中,紧贴着她的身体发出零距离的一击,又会如何呢。

少女的身前爆发出蓝白色的光。每一张纸片都是一束烟花,它们喷射出的火花连缀起来,构成了将少女从头到脚覆盖的电光的锁链。每一张名片释放的电能都足够让一位成年人的心脏再也无法工作,而在这时几十张乃至上百张纸片正在一同释放出能令泛函少女见到世界尽头的电波。

「零分。」

马蒂内斯左手持的枪支终于滑落到了地上。只在一瞬的霓虹灯迅速地熄灭了,而被它缠绕的少女的表情比起闪光亮起前没有丝毫变化。

「T方案是这世界上唯一有可能将我在一瞬间击败的东西,但你的使用方法完全错误了。将我的时间感加速,让我感受经历时间尽头所带来的精神暴走?

时间尽头这种东西,你觉得我见过多少次了呢。」

她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激动,而在先前的交战中从未有如此激动过。与此同时马蒂内斯乘坐的轻型卡车发生了爆炸,这对她来说不过是就近选择了一个将怒火倾泻的对象。随着爆炸产生的火光渐熄,少女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像干菜叶一样的马蒂内斯躺在焦黑的地面上。

 

在烟尘将要散去时,我收到了来自Master的消息,其内容是将已经失去作战能力的马蒂内斯回收。

 

Master的访客会见时间

在四面都是金属的房间中站着一位高大厚实的男子和一位相比之下并不显眼的女子。

这是一间无窗的房间,只有白炽灯光沿着金属的内墙流动,使得墙壁呈现出被白色的熔岩覆盖的外观。熔岩流动的途中遇到了障碍物,去路被骤然切断,前方只剩下相对较暗的峭壁,它的缺口处向墙的内侧延伸。用更常见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就是墙上被嵌入了一台壁橱。平日里它被封闭在金属板的背后,而此时将它与室内人视线可及的部分分隔开的墙体已经被打开,这片秘密空间得以暴露在两人的面前。

「帮助你破解这里的谜题,对我的意义是?」

「作为将你救出来的回报,这样的交换会让你感到满意吗?」

「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将你击昏然后逃出去。不会消耗超过一张的名片。」

「我听说「X」最早并不是哈布斯堡家的行动机关;正相反,过去的「X」是哈布斯堡家企图打击的对象。」

「你是说?」

「承担你们如今的角色的,过去是维尔纳,现在是「X」,而将来…」

「大可不必继续说下去。这种理由能够打动埃尔斯纳,但不是我关心的。」

「也是呢。那么如果说作为为我指路的回报,我可以将箱子取来并把内容物给你看呢?」

「…别做梦了。」

「你觉得我取不来?」

「即使是我,来到这座城市也没有抱着百分之百的自信。最好的情况是在你们和她的交战之际将箱子取来,正因知道这一任务过于困难,才会将基本的目标定为测试她的强度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针对泛函少女的必杀武器「T方案」已经被证明对她无效的情况下,「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带来的压倒性战力差距是不可逆转的。」

「方法是存在的哦。」

被生活在这里的女孩子们称为Master的人踮起脚尖,将脸尽可能地凑到了不久前刚刚在与「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交战中遭遇惨败的马蒂内斯耳边,尽管由于后者过于高大而仍有不少距离。

「只要你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就可以。」

作为对这段似乎有意保守秘密的耳语的回应,一张名片在一瞬间被它的主人取出,以手持短刀的姿势被推到了Master的额头。这标志着这位前CIS探员已经失去了同处于不同立场的陌生人和平谈判的耐心。这是内置着合众国的特务机关引以为傲的超级电容器,只要其主人愿意就可以令触碰到它的人心脏骤停的最隐秘的对人武器。

Master并不是熟习格斗技能的类型,因此对这种直接的威胁毫无办法。她此时能保持镇定,很大程度上是仰赖于她相信作为哈布斯堡家的代行者的「X」不会轻易对她出手,另一方面则与她所处的房间中的内容物有关。

「不妨冷静下来,看看你的身后。你会同意我的提案的。」

不会被轻易示人的壁橱被Master以勉强伸过去的手打开。

「酒柜?」

「在这里的每一瓶酒都已经蒸干了。有趣的是标签;事先说明这不是我在工作之余的爱好;在这种密室里的隐藏橱柜,其中摆放的酒瓶本身就很不寻常。这也是我希望你做的第一件事:帮助我解读它的前任主人在标签上留下的信息。」

「你是说这个印章?」

「没错。酒的品牌、种类都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每一瓶上都有印章。我听说这是欧洲限酒令期间的特有产物。」

「限酒令时期为了控制酒类销售,每一瓶酒的标签上都要留下售卖它的门店的印章。这是每家店独一无二的图案,而你怀疑有人利用它制成了密码。」

「——于是就是你的领域了,活动在欧洲的救援志愿者。」

「海森堡的麦氏酿酒坊。范特霍夫的法隆商店。阿赫里奇的霍尔木兹酒厂。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然后是…?!」

「然后是?」

「佩铎·爱丽丝。」

名叫马蒂内斯的高大男人语气突然颤抖了起来,以快要令人听不清的发音说出了一个名字。

「这十七瓶酒的门店所在的城市,恰好构成了佩铎·爱丽丝生前的足迹。在这其中有且只有四瓶对应的门店与众不同,都是以数字作为店名的。埃灵(Eyring)的第二大道百货商场;拉格朗日(Lagrange)的三赌徒酒馆;麦森哈梅尔(Messenheimer)的四号酒吧,还有霍夫曼(Hoffmann)的中央大街一号。」

「按照数字的顺序将字母连接起来,HELM?头盔的话,我这里倒正好有一个。」

Master从一边的应急物资中取出了一个钢盔,为了试探谜底的含义而试着将它戴到了头上。

滋滋滋。好像有什么物体正在一点点偏离原位的声音。

在两人想要弄清楚声音的来源的同时,一个空酒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从壁橱的顶端掉落,在Master佩戴的钢盔的圆心处撞击,在自身的黄金分割线处整齐地断成两截。马蒂内斯拥有无比准确地感知这一切的能力;接下来两半的酒瓶落在地上,裂成的每一块碎片都符合黄金分割的比例。像是有人精密地谋划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是名叫佩铎·爱丽丝的酒柜前任主人在某个不可知的过去,为遥远的未来埋下的诡雷。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Master注意到出售于麦森哈梅尔的四号酒吧的酒瓶上标签似乎有些异样。沿着标签脱落的部分撕开,另一张因浸过水而变得斑驳的咖啡色纸张显露出来,上方不再有图标,而是用纯蓝墨水的手写字标注着它的出售地点。普朗克(Planc)的第四路口杂货铺。

于是在场的两人都明白了。这既是名为佩铎·爱丽丝的某个生活于遥远过去的少女对自己力量的炫耀,同时也是她发出的强烈的求救信号。

 

「那么接下来有两件事要拜托你来做。我想首先以一件体力劳动开始比较好。」

 

 

第四章 mein Freund & mein Kind

身体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失去了力气。

上一次记得身体发力是在见到汽车和直升机的同时。仿佛要将一切都搅匀在满天岩浆中一般的夏天的热浪,与它相伴的是肌肉令人讨厌地运作的感觉。而这一刻之后,就好像再也没有这样做过了。我与那位梦幻般的少年,是我抱着他以躲避来自外界过于灼热的视线,还是他抱着我以追随一点点拉长的树影,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两者没有区别;在变得不再能像一开始那样感知自己的身体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我和他是如此相似的东西。他是我的分身,我的镜像,当我向前伸出手臂时他的手臂就会从后方来将我抱住,当我确认到他的面容体态变得一点点明晰时我也就看到了自己。可是人是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的前方永远是身前的事物。从发现这一点的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一般意义的眼睛与身体的概念。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每一颗细胞都解离了下来,绕着我旋转,形成了平行线构成的星轨,它们每一颗都在窥视着自己的主人,同时也为她带来没有边际的感官情报。将这些「自身」的碎片粘在一起的胶水正在失去效用,而这一切与他的形象的完善化同时进行,使我产生了这样的猜想。

就好像这片玻璃构成的森林盆景中用预感来交换回忆的规则一样,我与他之间也遵从着用一人的存在来换取另一人的存在的规则。

由于我和他根本是平等的东西,这份规则用「将砝码在天平的两侧之间转移」这种说法更为合适。在他俯下身子将我拉起的同时,我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幻肢在触摸自己的灵魂。幻肢是由意识供养出的躯体,是依附于灵魂才能存在的可怜之物;它因从灵魂中抢夺养料而得以成活,于是我在能够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碰触的同时,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灵魂是如此空乏和裸露。我任由他将我拉起,他身上的气息在这个时代只能在老电影中体味,而我嗅到的则比至今为止体味到的要强烈一万倍。即使是夏天也让人觉得要被冻住的海风,虽然自大洋而来还是在穿越草地和砖石楼的过程中沾染了更加丰富的气味。还有被熨烫过的羊毛制品和无意间洒在其上的咖啡。我安心地躺在了他的背上;这就是我灵魂的气味,令人舒适。原本还会以为自己的灵魂会更加呛鼻来着。

如今我不会去问接下来要去哪里,因为我意识到了至今为止的世界无论多么反常识,都对我们是如此亲切。天空如同木星表面的橙色褪去了,以浅灰色而代之,在夏日这意味着即将有降水到来,而我对此毫不担心。我们暂时躲藏的仓库被分解成了一块块的墙壁,天花板浮向半空,四面的墙壁不再竖直,以不同的角度漂浮起来。风扇从墙体上剥落,每一片扇叶、每一颗螺丝都解除了原有的连接,自由地漂浮在道路上方。与之对应,视野的远处有新的物体在被构成。想到缺乏变化的淡灰色的天空看起来与画布相仿,它的上方就出现了笔迹,是用很久没有削过的铅笔绘制的粗重线条,基本保持着平直的形态,但显然没有用尺子加以规范。三条左右的粗线条之后是无数细细短短的线,它们组成了数不清的三角形。这些三角形连接起来,一层,两层,三层,再被粘到粗线条上,压缩到一个薄薄的平面里。它们从无关联的位置聚集起来,从散落在地的状态立起来,最终以一端贴合,显现出像是微缩版的埃菲尔铁塔那样的高压输电塔的形状。但我并不关心它是什么;接下来这些线条还会重新散开,这次不会再是原先的那些线条了。这座塔形的画面会不断再倾斜和再立直的过程,时而立体时而扁平,这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的意义仅仅在于与同行的少年的某种奇妙的连接;只要我的灵魂还能供养出幻肢,我的意识又或许是他的意识就可以被他背在身后。

 

这样的话,就变得想要同他交谈了。如果现在去问他「你是谁」的话。

「我的名字叫S·格里默。」

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啊。

你可以帮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吗。

曾有一瞬觉得仿佛要想起自己的名字,终究还是远去了。如今的我只是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虚弱、愈发模糊。我观察着身边的景色,感觉到自己在河边。不久前似乎也曾路过河流,如今路过的河流与它并非同一条。这片水面相比之下宽阔得多,有鸣着汽笛的轮船来回移动,搅动着水面上橙色的光影。深紫色的水面上月光和灯光像是被摔碎在地上的玻璃球,不知为何叫人想要捡起,即使会让手指划伤。接着天空再度亮起,是因为月亮被轮船载着离去了。我再次看到了满天的朝霞,使我回想起木星的大气。少年自然是不可能在这片刻之间带我穿越地球两端的,因而我得以知晓我能见到这些景色无不是因为自己也正处于他的内部,如同他就在我的内部一样。可是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帮我回忆任何东西;他是我的载具,我的躯体,是我的感官的筛查官,但终究与我不同。这种违和感开始撕扯我与他的连接点,使我明白他并不是我。被拘束于同一枚蛋壳中的两颗蛋黄,紧密地贴在一起,终究还是被一层薄膜分隔,从内部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合在一起。

我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想要脱离开。

我从他的背上下来。他的身体已经获得了完全的形状,与此相反我的身体却变成了类似气体凝聚物的感觉。不禁会怀疑自己即使已经站在了地上,仍然会有一部分附着在他的身上,渗透进构成他衣服的线团的缝隙,被封印在里面永远跑不出来。突然间变得极端讨厌现在的处境,明明不久前还感到满足来着,而现在我只想要离他越远越好。可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留给我们的空间是有限的。我们正在某人的梦境中,包围着我们的是密不透风的蛋壳。这枚鸡蛋被放进了河中,岸边的景象透过水面映照在蛋壳外侧,我们透过蛋壳隐约瞥见其轮廓。但是我们的声音无法传达到蛋壳外去;无法交谈,无法触摸,无法影响。当我们满足于漂浮在浓稠而透明的蛋清中观看外界的映像时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一旦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令人不适时,就会发现身边映出万物的穹顶是如此狭小,使得我们无法远离。

也就是,在这个不知从何开始和从何结束的世界中,我只有与他相依为命。

其原因是。

「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我听到了他的提问。这是终于找回了自身存在的少年发来的问话,同时也是他针对自己的质询,是对他自己就将一位曾经与他同样生动的少女拘禁于此的问罪。我稍加思索后做出了回答:

「因为我是存在于你的回忆中的生物啊。」

从一开始就搞反了;并不是我以自己的灵魂为养料供养了他,也不是相互交换的关系。我是寄生在他体内的游魂,因此才得以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这是由外界传来,在蛋白的浓汤中折射了不知多久的光线形成的映像;光线越是接近我的眼睛就会行进得越慢,在从内侧靠近蛋壳的边缘时就会被反射回去。这是外界的光线只进不出的空间,数不清的来自不同时间片段、从不同角度穿过不同东西而被反射而来的光线在这里会面,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最终由他来下达仲裁。他的仲裁令不外乎三种:请进入禁闭室吧;请向我走来吧;请在这里继续游动吧。被判令进入禁闭室的光线随着他的手势而熄灭了;向他走过去的光线被他一口咬住吞了下去,听了仲裁结果而继续游动的光线因看到前两者惊吓过度而爆裂成了碎片。他将这些碎片捡起,像揉面团一样摆弄它们,想要恢复原本的样貌,接近成功时因过于欣喜而将它们放在了嘴唇上,这些尚未完成的面塑就在这一瞬间摆脱了他的控制,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逃去,终于和被他吃下去的混合在了一起。为此而感到气馁的他决定暂且休息,寄宿于他体内的光线就得到了再度变得活泼的机会,在这为数不多的宝贵时间内将他的名片摘下戴在了自己的胸前。

这就是「我」诞生的过程。明明想要将这些转瞬即逝的光线锁起来,却还是借由某些隐秘的机会而允许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许可了我的诞生,与我一起行走在这座充满了离奇事物的城市中,这样的人是怎样温柔的生物呢。

 

不是这样的。

 

诶?

 

并不是他制造了你,他也不是梦境的主人。许可你诞生的是他的神明。

 

他的神明?

 

只有他才能感知到的,自闭于宇宙深处的畏畏缩缩的神明。有的人的神明居住在恒星上,和恒星一样炽热;也有的人的神明居住在小行星、流星和彗星上。他们和自己的人类伙伴用电波交流,使用不会有其他人能破解的专属密码表,每天在睡梦深处更换一次。他是你的感官的筛选官,但不是制造出你的人;那些在他的内部穿梭来穿梭去的光线命运的仲裁者只有他的神明才能担任。

 

他的神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与人的多样性相反,这些神明都是相似的。也并不存在什么样性格的人会对应什么样的神明的说法。他们之中会有格外热心的种类,也有格外冷漠想要切断联系的类型,但大多数都没什么个性。所以从概率的角度判断,他的神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孤高,自作主张,趁人不注意就会操弄他们的记忆,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被他们的人类朋友遗忘掉一样。确实大多数人在白天一辈子也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但这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不过,如果有一天这些神明真的不存在了的话。

 

就会?

 

还是会有人想念他们的。

 

位于玻璃世界的远方的少女说出的话语似乎有某种决定性的功效,当话音落下时这个世界中的光源一下子熄灭了。针叶林的枝叶里储藏的光成为了暗下来的天空中的银河,沿着折线形的树枝跳来跳去。下方的水面中有闪着光的金鱼游动,在光线充足时完全没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又或许是磷虾;据说在南极这种会闪闪发光的小生物比沙丁鱼的数量还要多。再过了一会,针叶林和水面吸纳的光点也消耗殆尽,我终于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下一刻,天空重新闪亮。这次是真正的银河,其庞大和闪耀使得我完全无法将不久前地面上的拟造银河与之联系起来。在这片星空中,是否藏着那位少年的神明居住的星球呢。

可是不久后我就注意到了这片星空的怪诞之处。乍一看天空中布满了亮点,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它们的闪烁是如此不自然;再一留心,就注意到了它们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光点,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形状和纹理;有偏圆形的,也有呈现六角形的,更多的是每个都不同的不规则的形状。在它们上方呈现出剥落的痕迹,像是每一个都是取代了原有的星星而被增添上去的。它们的闪烁有些过于生硬了,星光的过渡也不十分自然。这样看来。

「这片星空是画出来的吗?」

微弱的星光再次消失了。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先是脆响,使得我能判断出地面正在裂成数块,随后声音越来越琐碎,直到变成了流沙一样的连绵不断的摩擦声。这世界正在被投入到一个无比巨大的搅拌机中碾得粉碎,至于接下来要被制成的水泥会被用于建造怎样的建筑物的事情,虽然不是很明白,我却觉得自己能猜个大概。这片玻璃的世界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接下来我要重新回到那个蛋壳状的梦境中去了。

再次睁眼时是夜空。

 

下一次见到佩铎爱丽丝时天色已黑,光线的暗淡程度比地下停车场时更甚。

虽然不知道那片玻璃构成的空间是怎么回事,也至今没能弄明白那片笼罩着我的焦躁感是因何而起,此时的我已经平静了下来。这一方面是由于这次的任务所迫,如果不将心率保持在平稳必定会出现差错;另一方面我似乎已经适应了现在的处境。适应,或是承认,或是接受,不知道用哪个词比较好;又或许是正在观看的虽然无聊却还是有那么几个牵动人心的镜头的电影放映完毕,其他人都离开后大厅重新陷入黑暗时的感觉。总之,在遵照指示按下扳机,并确认到子弹发挥了预期的效果后,我觉得自己可以暂且休息,也需要休息了。

我们的任务是从总部派来的特使手中以合法的方式拿到她所护送的手提箱。总部的特使的行动目的是借用指挥部园区的紧急撤离用飞行器芙奈尔将她的货物运送到目的地。Master的对策是敞开指挥部园区的大门,让她驾驶的蓝色越野车不受阻碍地通行。我收到的指令是蹲守在这里,当见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时就向那位特使的手腕处发射橡胶子弹。

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一,那辆不可一世的蓝色越野车在接近芙奈尔之前停在了道路中。

不用想也知道这并不对应着开枪的时机,即使这个现象是如此令我惊讶。我可以轻易地想象那辆车的主人面对障碍物时的情景;她所拥有的压倒性的暴力,足以让她能轻易粉碎任何障碍,就像在北极星塔时对射向她的子弹时那样。将障碍物传送到任何不会干扰她的地方;用违反物理常识的怪力将它撕碎;简单地无视它的存在而从中穿过;或是其他我无法想象的手段。这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是我尚未达到过的打破任何常识的领域,单单旁观她和其他人的战斗就让我无法移动一步,我更无法想象想要阻挡她的脚步的事物将会面临怎样的遭遇。即使如此,她还是停下了。

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二,阻挡着她的不是HK-S特制的高科技兵器,不是DSD的微波炮弹,不是那个不久前将指挥部园区一切防御体系都无效化的入侵者的拳头或是相同等级的东西。站在停下的汽车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均体型的人影。

没有接受过作战训练,甚至在伦理委员会的决议下不能对泛函少女做出攻击举动的被称为Master的「人类」,正站在距离汽车前挡风玻璃不到一米的距离,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

面对这种像极了在乡村小路边寻求搭车的落魄之人的做法,全权代表总部意志的特使竟也没有办法似的停下了车子。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我再次见到了车辆主人的身影:只有在总部工作的人才有机会接触的样式罕见的军服,将面部完全遮住的摇摇欲坠的帽子,以及被黑色布料包裹的不明物体。我开始搜索她手腕的位置;当再次看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时,或许就是开枪的时机。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注定是一枚徒劳无功的子弹,只会成为她展示自己力量的下一个示例。她用这只手腕提着的红色手提箱不会离开她一步,说不好这次行动只会给我们招致毁灭。这已经超出了概率论的范围,而是必将发生的事实。可是不知为何,当看到她那场无处不透露着绝对不可战胜的压倒性力量的表演后,我的心跳变得不是那么快了。

与此同时,Master与她的交谈正通过耳机实时传递到我这里。

「根据由HK-S合众国区负责人米讷特鲁拉最新递交并通过的决议,未经说明携带武器进入指挥部园区为禁止行为。因此希望对你携带的物品进行核验。」

原来如此,这就是Master「合法」地取得她手中的货物的方法吗。我感到了失望。

我很清楚Master口中的「武器」指的是什么。那件始终被严密地包裹着的物体,其主人如此注重对它的隐匿的理由显而易见。这当然是一件武器,恐怕还是只要让其他人见到就会引发巨大问题的危险品。即使如此,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无疑是令人失望的;更令我讨厌的是与峰家的合谋。在这一刻,我甚至务必迫切地想要看到总部的代言人如何破解Master设下的阻碍,而这个愿望马上就得到了满足。

被军服包裹的少女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臂间同样被严密包裹着的长条状物。

即使在内心某处对Master的落败持欢迎态度,我还是下意识地将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加强了力度。我需要思考如何在这场冲突中保护自己,同时尽一切可能保护这座园区,为此需要以当封印着这把武器的黑布解开时就会有蘑菇云一类的东西升起为前提做好最坏的打算。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大概是这样的心理活动;而当时我大概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在驱使我将全身心都集中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上。

如同阿拉伯妇女那封锁着灵魂的黑色头巾一样封锁着未知的破坏力的黑色布料被它的主人一把扯了下来。我做好了接受爆鸣声或冲击波的准备,并且在等待着;直到许多秒后身边仍然只有从先前延续下来的平静时,才想到了要去确认这时的状况。

仿佛能镇压一切危险之物的黑色布料下方的物体只是一架与在任何地方的乐器行看到的没有区别的大提琴。

「怎样,还要继续看这个箱子吗?这里可是机密物品哦。」

 

我正躺着的草丛有着夏天特有的气息。青草生长时从泥土里带出的潮气,昆虫鸣叫产生的细微振动,以及从土地的孔隙中被喷发出来的炭烧咖啡的气味。以及,人的气味。

身边的少年正蹲着身子,用手在地上挖着什么。明明需要铲子的话就叫我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从异世界中取来好了;虽然我也不确定自己当前的状态是否还能调动那种超乎常理的力量。

毫无疑问,如果我是某人梦境的主人公的话,这场梦境已经接近尽头,所以我看到的景象才会越来越频繁地交替变化,所以我才会每一秒都比前一秒虚弱。虽然在另一片比这里更像梦境的空间中某个直到消失都没能看清面容的陌生人向我告知这并不是我认识的人的梦境,我仍宁愿相信在这段时间里我看到的景色都是因身边的少年想让我看到而出现的,至少现在是这样。那么现在,他想让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你的手上已经全都是泥土了哦。」

「没有关系。」

「你看,指缝里已经流血了。」

「没有关系。」

「你在这里挖了多久了呢。」

「无所谓。」

我发现他并不是在一个固定的地点挖掘。向着四周看去,视线所及之处草坪全都变得斑斑驳驳,到处都是被他用手挖过的痕迹。这些草并没有因栖身之所被人挖过而停止生长;正相反,它们似乎长得比常识中更快。每当少年移动到旁边,他刚刚挖过的浅坑中暴露出的细细的根系就会开始延伸,在几秒的时间内填补他的手造成的空隙。生长出来的只有浅褐色的根,而被移走的土却再也回不来了。像是在地面上生长出无数鸟巢。

想起过去听到过鸟儿等到年老后快要飞不动时就会回到巢里,将这座用半生时间筑成的房屋作为通向彼岸的木船的说法。突然觉得此时逐渐失去体力的自己面临的处境与传闻中寿命将尽的鸟儿存在着微妙的共通之处。我并不讨厌这一刻的到来;这场梦境有些太久、太过支离、也太令人疲倦了,就像连续睡了十个小时的人所做的最后一个梦一样,维持它的不过是因为对睡眠的状态更为熟悉而不愿走入有着刺眼的光亮的世界的惯性。让它尽快结束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在此之前,我仍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

「你在挖的是什么呢。」

「不记得了。我只是觉得有某些重要的东西藏在地面下,当挖到时就会想起。仅此而已。」

想要去追问「如果永远也挖不到会怎么办」,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在潜意识中似乎已经有人告诉了我答案:这里已经是永远的世界;在永远的世界中去询问他有关永远的事,对他而言有些过于残酷了。

为了能永远不做残酷之事,我再次闭上了眼睛,然后一切都开始变得缥缈,与此同时某些东西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我被这些一下子拥挤进来的剑刃击中了,变得想要呐喊出来,却不再能发出声音,于是只好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我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在经历过怎样的过去后来到这里的,而现在已经太晚了,晚到无论想起什么都毫无意义。

泪水在不会再睁开的眼皮里聚集,然后不再存在。

 

身体随着一直以来令我不安的因素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真面目而松懈了下来。不管怎样,近在眼前的危机得以解除;这也意味着Master以禁止携带的物品为基础构建的策略迎来了彻底的失败。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只可能是Master在尴尬的气氛中让开道路,向她交出目前仍在自己控制下的超音速飞行器。我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对发生在这一天的事态的主动权。

「确实,这样的话我只有让开道路。」

看来Master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团无法观测的黑色布料下方的物体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在接下来她大概会为此而懊悔一阵子吧。我并不反对这样的结果。

「前提是你确实是总部的特使本人。」

「…?!」

未曾设想过的展开所催生出的惊诧感将我的身体击中,不成话语的吐气声冲破了我的唇齿。与此同时,在前方的空地处响起了柴油发动机的声音。以那位拥有压倒之力的少女和令人捉摸不透的Master站立的道路为中心的圆柱形的空间内,内燃机的轰鸣声一圈圈地向着高处爬去,将我们全都缠绕在一起。有些人或许会用卡农一类的音乐技法来形容此刻的响声;它是如此悠长,以至于像是要将我拖进无尽的过去之中。

在这段由工业时代的噪音构成的独特演奏中,我重新确认了眼前的环境。夏天的夜晚即将到来天空中鱼鳞状的碎云排列在不久前落下的夕阳为圆心画出的弧线上。天空变成了暗紫色,并且颜色还将越来越深。两人正站立在半圆形的苗圃前,原本是亮粉色的花显得像是暗红。园区里的路灯还没到亮起的时间,不远的半空中以身后的建筑出发有三条左右的丝线垂下,无数小灯泡挂在上面,那时为了庆祝夏天的节日而准备的灯饰,有雨伞形状的、糖果形状的和酒瓶形状的,全都没有亮起,只是玻璃的轮廓在反射着细微的天光。在苗圃之后,发出轰鸣声的源头正在不断靠近,是一架直升飞机。在飞机停稳之前,搭乘其中的客人就将舱门打开,跳到了地面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大衣和牛仔帽,比我在这座城市见到的任何人都要高大厚重的身材,被帽子压住还是想要膨出的浅色卷发。我在不久前将在与此刻的闯入者的交战中落败的他回收到了园区。此时的我逐渐理解了他在今天的行动中承担的角色。

作为唯一与那位被神秘感笼罩的来客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他将揭开此人的真实身份。概括地说,是证人。

「你的名字是佩铎·爱丽丝。在旧欧洲的人口登记中被标注为已失踪,在新生欧洲联邦那里则是已死亡,在CIS的调查对象名单中位居最靠前的几位之中,在维尔纳的秘密档案中有你的死亡记录,在HK-S的资料库中则是查无此人。这样的你绝无跑到HK-S的总部去工作的可能。」

「你可以调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而且比所有拥有这一潜力的泛函少女都强;而为了制造出不明人形事件又恰好需要一个时空变换的不动点。」

伴随着对她的审判的下达,Master的手有了动作。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弱势角色从口袋中取出了与她的风格并不相称的手枪,是仅后坐力就足以让没有经验的人手腕脱臼的特制大口径版本。一枚,两枚,三枚,不出预料全部的子弹都被偏转了出去。名叫佩铎爱丽丝的变装入侵者仅仅是站在原地散发着她无法被战胜的力量,而Master一边持续不断地开枪一边向她走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伫立在原地,只有将其理解为「不需要做任何事也绝不会落败」的信号。就这样Master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只有火药的轰鸣声在持续切割着这里的空气。随着爆鸣声的停止,Master也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们的距离近到Master空着的手几乎要碰到对面的人提着箱子的手,而爱丽丝尺寸不合适的帽子的尖端几乎要搭在Master的脖颈下方。

「接下来我要看到你的脸。全世界都想要看到不明人形事件背后的主谋是什么样子,而将它揭露出来是我的工作。」

Master的另一手向上举起,一点点落在了那顶军官帽上。我注视着它的动作,如同注视冬天飘落的第一片雪花。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在同时发生。

Master的手像是半截进入水中的木棍一样毫无征兆地折断了。她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的口中也没有发生惊叫,这使得我判断它仍保持着完好,只是发生了类似折射的现象。随着手臂的进一步动作,手臂的前半部分从少女的身影中穿出,好像这片人形的空间中不存在任何物体,好像她外壳的包被之下只是一片虚无。这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营造的特效,万事万物能否触碰到她全凭她的心意,又或许从外侧永远也不可能触碰到她。

「当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时就发动手中的狙击步枪。」

难得使用的橡胶子弹从距离眼睛半米处脱离。目标是不可碰触之少女的右手手腕,在它的下方是被寄予了解开不明人形事件真相的期望的手提箱。

这枚子弹会被以怎样的方式避开呢。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五米,仍维持着原有的轨迹。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米,仍维持着原有的轨迹。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十厘米。

啪嗒。

被以名为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绝对力量守护着的手提箱落到了地上,原本提着它的人的右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Master被弯折的手臂变回了直线,这是因为她在橡胶子弹命中的同时将手臂收回,这只手臂紧接着被用于从地上将她想要回收之物拾起。

「操纵身边的一切物体,改变时间的流速,或是预知未来。虽然不知道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是通过怎样的原理让你能实现对攻击的回避,谁都知道要在同这样的对手的战斗中取胜是不可能的。而我在意的只有一点: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能做到的应该比你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多得多才对。」

以Master身后的建筑为中心放射出的挂满灯饰的绳索在同一时刻亮起了光。先是靠近建筑物的部分,然后在几秒钟内扩散到整个线条。和路灯相同颜色的灯光沿着放射状的路径亮起,将道路照亮。是原本为渲染节日气氛而准备的装饰,我却并没有产生如同真正的夏日祭典那样愉快的感觉,只有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而陷入了混乱。

「就像是令碍事的物体全都消失,在对手身边不知不觉地设置炸弹,或是回到过去去改写某些事件之类。这些虽然都只是理论可能,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所以我将自己的行动寄托在了这一点可能性上。你之所以没有采取某些更加激烈的作战手段,并不是有意手下留情,而是有某种因素在限制你调动时空变换不动点力量的规模。」

「所以当你的手臂被我偏转时,我便无法防御从侧面飞来的子弹。你是这样想的吧?」

「那么这个箱子就由我收下并转交给总部了。」

「你为何会假定我没有能力将它再抢回来呢?」

「如果你这样做的话——」

不知为何佩铎爱丽丝的站姿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全身肌肉都在收紧;透过那面将面庞全都遮住的帽子的深色帽檐,我仿佛看到了因过于震惊而睁大的双眼。左眼是雾气萦绕的夜晚里满月的橙黄色,右眼是比花圃里的月季干枯后的深红色。我明白那顶帽子绝不会透光,自己所见的不过是瞳孔还未适应骤然变化的光线而产生的幻觉,可我仍觉得这一刻我和她在某种意义上是连通的,她正在体会到的感情正像高压水枪一样向我喷射而来,冲破我全身的每一处毛孔,被强硬地塞进我的脑内。

接着我看到了缘由。指挥部园区的每一处都爆发出火光;每一处建筑物都在火海中熔化,像被放在油锅上的奶酪片一样,而这些熔化后的奶酪的岩浆自身也燃起火焰。

这番景象只持续了一瞬间。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亮起了的光线,我重新看到了站在道路中间的人影,他们的背景是仍然完好的房屋和除了在接通电源时亮起外不会知道任何事情的小灯泡。

我在不久前看到的是「未来」。

「…你这恶魔。」

「只有对于能看到未来的人来说才是。这么说你确实是可以读取未来的了?」

「这个箱子给你无妨。它有着绝对牢不可破的锁具,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能打开。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

「是吗。我会好好研究的。」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恶魔指的是什么。对我来说无论谁是恶魔都没有差别;我讨厌Master的行事方式,即使在几天前进到那个令人生厌的旧仓库里将她揪出来也无法让我停止对她的愤怒。那时不知被谁安放在屋顶上的自动运行的机枪对准了我;当唯一一次的世界大战期间这种武器第一次被用于实战时人们就知道它是能将凡人与恶魔无差别地送去彼岸的最诚实的机械。在它看来众人皆是恶魔,因此才会不加分辨地将人送上去往隧道对面的列车吧。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Master又采用了什么手段,也不关心站在她对面的客人以怎样的方式应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逃不脱遍布园区各地的枪口的审判;有的位于整备室里,有的被隐藏在了各种想不到的角落,有的正在我或其他泛函少女的手边。Master也是,我也是,与我一同居住在这里的其他人也是。

当子弹也好T方案的电波也好即将从我的胸前穿过时,当灼热的气流将承载我的人格资料或核心程序的部分损毁时,或是当自己心甘情愿地触发自毁开关时,我会想什么呢。

不像佩铎爱丽丝那样拥有能规避一切外物的能力。当意识到这些事态正在发生时,我就已经不会再有「未来」了。

会恐惧吗。会留下泪水吗。会发出喊叫吗。会呼唤什么人的名字吗。会跪下来请求审判的一方原谅我与生俱来的罪行吗。还是会脑袋空空,在产生这些感情之前就连「现在」也失去呢。

无法想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另一位「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回答。那位经历了数不清的世界而抵达这里的人或许会成为我的参照。因为觉得我会比她更早到达隧道的入口,所以想要询问她的想法变得更加急切了。

「所以。在「未来」变为「过去」的一瞬间,你在想的是什么呢。」

 

「或许这样下去就可以再次见到「过去」的「未来」。」

 

「所以你会祈愿?」

 

「祈愿是面对无法实现的愿望而采取的绝望的行动,所以不会祈愿;我相信当时间的首尾两端像纸条一样被什么人折叠起来时,总会有一两次那人的手指不是那么灵敏,以至于将原本已经逝去的部分折到了前面。所以我不会害怕,不会悔恨;如果自己是一不小心落在不停转动的纸带上的蚂蚁,此时只是纸带转动到了被用胶和其他片段粘起来的位置,所以才会有一点点的不适应。它仍然会带我转动到其他位置,总有一天会路过曾经见到过的地点,那时就可以从纸带上跳下去。这样想的话就可以安慰自己;只是当意识到纸带再次转过一圈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叹息一声。因为自己又迎来了一次失败呀。

就好像和我一同行动的少年。即使是如此短暂,还是用他的回忆为我提供了一个寄宿的场所。现在的他正在不停地挖掘着地面,像是要寻找某种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重要东西。对他来说是地下的某种宝藏,对我来说是「过去的未来」。他至今也在挖掘着,像是从现在开始直到对他来说的那一刻为止都不会去做任何其他事。而我却要和他道别了。

是呀。我逐渐看不到他的影子,明明一开始见到他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影子。他的声音也无法听到,被他挖掘过的地面变成了棉花糖的触感。我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谁;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我和他究竟有何联系。就要这样消失了呀;我又经历了一次失败。明明12月24日还没有到来…」

 

这样啊。

可我不会像她那样相信,因为对我而言并不存在什么值得让我想要见到其未来的过去。圣保里冬天将万物淹没的暴风雪,峰家永远不存在变更的出行计划表和有可能变装成任何人的模样的特勤员,全都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对我来说只有「现在」是值得注意的;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的妹妹们能有更多可珍惜的事物。所以,到了要用「未来」去交换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多半只会因「现在」的中断而感到遗憾。不由得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但我并不知道除了浅薄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未来」。

在这一瞬间,我再次看到了未来。并不是多么深远的东西,只不过是自己眼前将要发生的事的预演。从对侧的方向亮起了闪光;与佩铎爱丽丝无法用惯用的时空观解释的能力不同,我对这闪光以及它的主人都十分熟悉。随着这片亮光无视一切阻碍向前方扩散,这片园区再次陷入了火海,只不过这次不是将整个园区夷为平地的无差别攻击。

受命在这里待机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在我接受了对佩铎爱丽丝的狙击任务的同时,名为DSD的泛函少女也潜伏在另一处,其接受的命令是当出现意料外的状况时用她惯用的微波炮弹迅速压制住局面。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显然她同样也被展示了不久前的「未来」;作为应对,她发射的有着能在一瞬间将一整座建筑物蒸发掉的惊人火力的微波炮弹正向佩铎爱丽丝飞来。

然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未来成为了正在发生的现实。

火焰炸开的声音。沥青受热散发出的特有的焦臭味。建筑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热浪;即使是从我的位置,也觉得全身要被点燃。这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态;被我们当做最终保险的绝对不想按下的开关被某个蜗居在遥远星球上的恶趣味的神明误触,其后果便是。

什么也没有发生。

由DSD的全力一击产生的闪光确实将沿路上的所有道路、树木、车辆全都烧焦了,它也确实到达了佩铎爱丽丝的身前。而就在同时,就像在一瞬间被按下了开关的灯具,承载着难以想象的破坏力的光束重归黑暗。

像是那块始终将大提琴包裹着的黑色布料一下子被用于盖在了DSD的微波炮弹上一样。被包裹,被压缩,最后被吃掉,被称为HK-S的王牌的少女发射的必杀一击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接下来,被烧毁的树木重新长出,被熔化的道路再次开始流动并回到原位,被热风掀翻的建筑重新直立起来。

空间被抹消了。时间被逆转了。这就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真正力量吗。

「这就是你觉得我会使用的招式吧?」

胜负的天平再次被扭转了。展现出不可思议力量的少女仿佛就要将Master建立起来的「箱子已经被夺取」的既成事实重新打得粉碎。然而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以讲评答卷的教师的语气评点着Master至今为止的行动。

「的确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被限制住了,为了能解除限制而将刚才的那一击吃掉花了不少功夫,我也无意再进行一次。将赌注下在这一点上应该说是你今天的运气不错。」

「随机下注的赌徒偶尔也会有取胜的时候。这就是概率论。」

「而我想知道你是否只是单纯的赌徒。」

「如果你能预知未来的话,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呢?」

面对Master的反问,拥有令人畏惧的时空变换的不动点之力的少女笑着做出了「当然会去这样做」的回答,随后在临别的氛围中,利用不知什么时候被接上的紧急广播将自己的音量扩大到了整个园区都能听到的程度,向Master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关于在园区各处安放炸弹并以此为要挟让我放弃夺回箱子一事,希望你向你的伙伴们解释得顺利。」

 

模仿游戏的记录 II

 

「你要我讲一个关于自己小时候的独立的、精小的故事?」

「没错。并不是要套取情报,只是为了打发无聊。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太过无聊了。」

「就像微型小说那样的故事?」

「再好不过。但注意不要虚构。」

「嗯。在我能记得的部分中,有趣的故事并不多。就讲这个吧。」

有一天,埃尔斯纳给我和认识的女孩子各自送了一枝花。

我们的年代并不只有灼热的太阳、巡逻的宪兵和不时鸣响的防空警报,埃尔斯纳将这样的话语作为了将花送给我们时的贺词。为此我们都高兴了一整天。我将花装进了玻璃瓶里,她则将花编成了花环戴在头上,像是书中古希腊的女神。我每天给瓶中的花换水,希望它能开放得更久一点,而她也定期在花环上喷洒新鲜的矿泉水。可是那一年海森堡的夏天有点过于灼热了,花儿干枯的速度比预想得更快。终于有一天,两人的花都变成了一碰即碎的可怜形态。

「然后呢?」

我没有想出合适的处置方法,便将自己的花暂时摆回了窗台上,也邀请她将花环放在旁边。第二天埃尔斯纳要出远门,就请他将我们爱惜的花的遗骸带去远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却发现两枝花都不见了。我的房间有走动的痕迹,院子里的花圃的土边放着铲子,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当我透过窗子看向她的房间时,她还在睡着,嘴唇边沾着干枯的花瓣,手边是失去了花和叶片的花环。

「所以,你在梦中将自己的花束埋进了土里,而她则将自己的花环吃掉了?」

「怎样,这个故事还算有趣吗?」

「那片花圃后来怎样了?」

「那是一片十分奇怪的花圃,无论种下怎样的种子都不会萌发。我不记得在这之后的事,大概随着我们离开这片院子而被它的后继者改造了吧。」

「这枝花是你宝贵的东西吗?」

「嗯。」

「既然是不会萌发出新生的花圃,想必也不会腐烂。这枝花或许仍然在那片地下,如果回到花圃,或许能将它挖掘出来。」

「我不会这样做。在梦中将它埋在地里这件事或许是一个暗示;对它来说被保存在地下才是更合适的,或是说将它保存在地下才是我的愿望。」

「而你向埃尔斯纳祈求请他令多于一个的灵魂安息时——」

「也许。所以我不会再尝试与他们交谈,不会再涉足他们的事情,即使我知道那些灵魂从未得到过安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他们不存在;他们应该被置于永不焕发生命的泥土的封存中。离体的灵魂总是痛苦的,我不想看他们痛苦。」

「我明白了。」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片刻后,有着古代陶器的红褐色左眼和初绽的月季的粉红色右眼的少女宣布了审判结果。

「无罪释放。请伸出你的手;我会帮助你实现愿望。」

少年向少女的方向伸出了右手,来自少女方向的右手也伸向了少年。

「难道说…刚才的都是录像吗?」

被深色衣袖包裹的右手从少女的方向伸出。随着这只手带来的立体感,少年才意识到先前与自己对话的都是位于单一的平面上的影像。随着手臂的更多部分从屏幕后方被暴露出来的是与屏幕上不同的形象;首先暴露出来的是一左一右的细细的橡胶轮胎,随后是呈现坐姿的双腿,最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从屏幕中移动了出来。有着东方人的面孔,脸上的肌肉已经因岁月带来的衰败而凹了下去,身体被一片黑色的布料宽松地盖着,像是将地毯盖在身上一样。很明显他与屏幕中的并非同一人。

「请不要惊讶,mein Freund.我只是那孩子力量的代行者之一;她正在处理其他事务,只好先行录像并将她的力量暂且授予于我了。」

少年没有因意料外的人物的出现而感到过度吃惊,继续用自己的五指握住了轮椅上老人的手掌。

「请帮助我为已应消亡的灵魂送去安息。」

「正是此意。不过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里是只有永恒之物才能存在的空间;若是将你的灵魂转移过去,你的身体便会在一瞬间腐朽。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mein Freund。」

「没有关系,更不消说那些自顾自的泛函少女们已经为我创造了相应的身体。」

少年做出肯定的答复的同时老人也露出了笑容。下一刻,远近的概念早已失去意义的空间中不知为何起了风,少年的身体如同木屑与纸片堆成的雕塑一样散开,变成了满天飘飞的花瓣,只留下轮椅老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我的名字是薛爱文。至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的啊。」

 

 

在梦境消失之前

在如同星光一般散布天边的小灯泡亮起的同时,B3LYP睁开了眼睛。

她所处的房间没有开灯。B3LYP并不喜欢会出现在这种环境中的人造光源,相比之下环绕她的黑暗更加令她舒适。星星正向正确的位置运行,构成墙壁的混凝土块在混沌的空间中聚集起来,从云雾状的气体变成粘稠的块状物,再粘连在一起。空气的温度开始变化,较远处逐渐变冷,较近处则被加热,随之而来的是风。风在墙壁的外侧来回,被墙壁阻隔,在B3LYP的位置只剩下轻细的声音。远处的灯影忽大忽小,像心脏一样跳动,最终平静了下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构成了。

让B3LYP感到在意的有两点。一是眼角处什么东西正摇摇欲坠的感觉,二是腿上被某种柔软的物体挤压的感觉。第一点让她回忆起了梦境,就在几分钟前梦境才刚刚结束。那梦境过于冗长乏味,以至于身处梦境时她想要从中脱出,而当真的睁开眼时,她只觉得头脑发重,想要回到先前的梦中,即使再次沉入梦的浓汤中时它必将会沾染上周围空气的味道而成为不同的东西。这里的空气有着太过浓重的味道,比梦境浓重太多,正是因为被它沾染,脸上的水珠才会如此苦涩。所以B3LYP不会再想要回到梦中。她还记得那位与她一同旁观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少年,他在自身尚不完全时跟随着她,又向她展示了自己无比珍惜的花的剪影,最后找回了自己今后唯一要做的天职。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而希望他用手不停歇地挖掘着的土地不混上来自大气层外的辛辣气息。于是她再次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那位少年接受来自大气层外的祝福。愿当有一天每个人都能在安稳的睡眠中进入12月24日的次日时能再次与那位少年相遇。祈愿是正因知道不能实现才会去做的事,而现在的她对祈愿并不排斥。

等到来自梦境的被烧熟的小麦一样的气味散尽,她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前。身下是承载着自己体重的硬板床,身上是白色的棉制被单。她逐渐回想起了自己为何在这里;这是名为共振的现象,在她认识的人中刚刚才有人经历了相同的事情。她不知道此时涌起的感情应该用怎样的词语或词汇的组合来描述;在人类的语言中明明有丰富的词汇,足以让作家书写出无法计数的悲剧和喜剧,而在这些词汇中唯有疼痛一点是她无法理解的。即使这样她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描述这时的感情。她只是将手放在了卧在被单上方小小的脑袋上,覆盖着她的银白色头发比过去带着那位同伴的名字的人的头发更为柔顺,她的呼吸是如此安静以至于快要感觉不到,但B3LYP知道她正在呼吸着。接下来的日子里要适应与这位有着不熟悉的样貌的女孩子相处,要逐渐习惯将对那位同伴的全部印象与她建立起联系,想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再次将另一只手放到了胸前。然后她俯下身子,趁着少女熟睡之时轻吻了她的头顶。

 

从城市中横穿的河流变浅处的远离市中心的区域,无光的河边摆放着零星的长椅。来自城市的灯光已经足够黯淡,只有北极星塔的尖端隐约的闪光提示着这里和城市的联系。正因如此,满天的星光格外明显。月光与星光共同被水面反射,被调整成了水波的形状,令人想到梵高所画的夜空。

身着军装的少女坐在其中一把长椅上,面对空无一人的河岸说着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于我的Master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暂时处于无法代行时空变换不动点的力量的状态。如果想要击溃我,现在是最佳时机哦。」

「…」

「不是想来打架的吗?明明就是关于TPSSh的事,你在怨恨着我吧。」

长椅背后有着明亮的齐肩短发的身影逐渐接近。这是名为M06L的泛函少女,隶属于HK-S零号指挥部。很明显她仍然在为不久前失去了新认识的伙伴而感到悲痛中。

「知道园区里那个是冒牌货之后就在想正牌肯定也在这座城市。果然。」

「这里没有因果关系哦,我只是碰巧想要待在这里罢了。」

「我是靠直觉知道的。」

「不错不错,果然露天酒馆是范特霍夫的宝藏,在那里一起喝过酒的人便会产生共鸣。」

咣。站在背后的少女用手肘在B2PLYP的头顶来了用尽全力的一击。

「怎样,现在痛快些了吗?」

「怎么可能啊,还要再打个几十次才行。」

「那样还是留到将来交战时吧——如果会交战的话。」

「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是觉得这里的星空好看罢了。我的Master在策划一些大胆的行动;比起见证最关键的时刻,我还是更想待在这种地方看看星空。东浦的夏天总是有云,有很久没见到这样清澈的夜空了。要一起看吗?啤酒的话我这里也有。」

于是两位被名叫TPSSh的孩子奇妙地联系起来的泛函少女一同坐在了河边的长椅上。她有着小小的体型,总是稳稳地走路,对每一块食物细嚼慢咽。她们回忆着有关她的种种,或是轻笑或是哽咽,直到星光被霞光取代为止。

 

借由卫星通讯技术的便利,Master与地球另一侧的峰家同时见到了箱子的内部。

听说是等同于时空变换不动点的不可破解的锁具被轻易打开了。从峰家送来的定制工具没有派上用场;将手指放在开锁的按键上,再以中等的力度按下,将这件承载了制作出它的组织的最高机密的箱子就被弹开,其内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外侧是被油漆涂成红色的金属材质,内部同样是金属制成,光滑笔直。被存放于箱子内部的是一张同样平直的纸,没有人会相信它是如同情报中的录像带。

只需看一眼就会觉得满是年代感的纸张,因经历了太长的时间而变得无比轻薄,像枯萎的花瓣一样仿佛一触即碎。在半透明的纸张上,某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名字的人用在这个时代难以见到的手写钢笔字为数十年后的读者写下了留言:

「你们想要寻找的事物不在这里。」

以及:

「哈布斯堡家的领地藏着秘密。」

其署名是。

「Koimoji #0」.

 

 

后记

咕咕咕。

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真是方便的能力啊(棒读)。

Master从第四卷开始的表演终于迎来了谢幕。总部的特使,SEP,峰家,X,能有意无意间将这些势力引导到自己希望的位置,这种不幸的才能或许正是M06-2X对Master感到愤怒的原因。只不过如果M06-2X自比为沙丁鱼的话,Master也并没有好多少罢。对此唯一的希望是如有可能读者还请不要讨厌她,因为讨厌她的同时也会变得讨厌很多东西,即使是M06-2X,也不希望这种讨厌的感觉扩散到更远才对。

几位很早之前就存在于角色表里却在主线里只出现过名字的人物终于开始正式出场。在那位总部的特使露出面庞之前有被她的外形欺骗到吗?不得不感叹不愧是与薛爱文朝夕共处的人(剧透警告)。

开始想象真正的时空变换不动点之间的战斗是什么样的;不过果然还是不会发生的吧。正如那位万能的utuber所说,这种情况下或许只有避免战斗才是明智的。另外那位大家熟悉的时空变换不动点在这一卷则表现出了另一面;当她出现在某人的梦中时,是否觉得比起平时稍微有些不一样呢?

总之,从这一卷乱七八糟的叙事中看出故事的全貌的你,或许也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呢(危险发言)。

 

 

发表评论

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